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2000年。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

夕阳由金色变成血色,洒在秋收的新T恤上,也洒在身后的摩天轮上——另一对幸福的年轻人,正处在刚才他俩经过的最高位置。

走出锦江乐园的路上,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小麦不断理着额前的发丝,再也不敢回头看摩天轮。

在传说能得到幸福的地方,他却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而她自己也不能给出一个答案。

一道无解的数学题?

周日的傍晚,地铁里挤满回家的年轻人,田小麦陪伴他回到莘庄。

走出车站的时候,秋收终于说话了:“不用再送了,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去。”

“我还想陪着你。”

小麦拉着秋收的手不放,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明天不就能看到了?”

“是。”

“快点回家去吧,万一被你爸爸知道了,你可就惨了。”

“我不怕。”

在莘庄地铁的站前广场上,十八岁的红裙少女痴痴看着少年,无声地洒下眼泪。

秋收也颤抖着低头不语,忽然紧紧抱住小麦,亲吻她的脸颊。

他干裂的嘴唇,从她细腻的脸上滑落。突然,他无声无息地转身,快步走入站前广场的茫茫人海。

两个人紧紧缠绕的手指,几乎也在同时挣脱开来。

小麦早已泪流满面,不断摩挲自己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一分钟后,等到重新擦干眼泪,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少年了。

天,彻底黑了。

她在夏夜的风中站了片刻,像一尊广场上的雕塑,被无数路过的人注目,却感觉身边所有人都不存在,因为他已不在身边。

终于,田小麦转身,进站,上地铁,回家。

父亲正在家里等着她。

“你到哪里去了!”

田跃进狂怒地对女儿吼起来,而她一声不吭地回到卧室,把门锁住不让老爸进来。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见自己来到黑夜的荒野,脚下是一条深深的沟,她不敢不敢跨过那条沟

凌晨,她从梦中醒来,感觉自己堕落到了沟底,脚骨居然剧痛起来,仿佛已再次摔断。

枕套、枕头和席子、都被少女的眼泪打湿了。

星期一,父亲用警车押送她去上学。

警车开到南明高中的校园,田跃进亲手把女儿交给班主任,反复拜托老师一定要把她看住。

于是,从早到晚都有老师跟在身边,有时是班主任,有时是英文老师,有时是数学老师,有时直接就是教导主任——她就像一个不良少女,成为学校重点监控的对象。

不再有老师喜欢她了,也不再有同学愿意和她说话,每个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她。原本用羡慕的目光看她的女孩,却改换了鄙夷的目光,原本用爱慕的目光看她的男孩,却改换了惋惜的目光——如同看着一朵掉入臭水沟的花。

中午,田小麦说要到对面小店买些东西,却被牢牢拦住——门卫已接到校长指示,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放她出门,必须严防死守。

傍晚,她再一次要出校门,仍然被班主任拒绝,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左右,就是不准她踏出校门半步。老师陪着她在食堂吃晚饭。亲自监视她在教室上晚自习,晚上八点,她就被“押”到了宿舍楼,前前后后多了好几把锁,显然是像防犯人一样防着她,管理员径直将她拉入寝室,接下来就让室友们负责看守她。

学校围墙已加装了铁丝网,每夜都有老师轮流值班巡逻,简直就是一座肖申克的监狱!而她连放风的权利都没有。

熄灯之前,小麦趴在寝室的窗口,眺望学校外的荒原夜色,想到对面的秋收。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昨天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定会见面的?可她却哪里都去不了,成了被关押在学校的囚犯。上天作证,只要一天看不到他,她就感觉像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泪水忍不住滴下来,正好落到楼下的花丛中。底楼的灯光下,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背影。

钱灵——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正蹲在一株梅树底下,似乎在土里挖着什么,又把某样东西埋进土中。她知道钱灵最喜欢的是梅花,以前她俩常在这梅树下散步,冬天还能欣赏凌寒绽放的梅花。

好像心有灵犀,梅花树下的钱灵仰起头来,正好看到把头探出寝室窗口的小麦。

“不!不要!”

钱灵恐惧地大喊起来,她以为小麦想要跳楼自杀吧?

小麦却关了窗户回到床上,不想再让更多人注意她。

一分钟后,钱灵回到寝室,直接掀开小麦的蚊帐,曾经的死党,南明高中的两朵校花,沉默地注视对方。

还是钱灵打破了沉默:“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麦继续蜷缩在床上,“你刚才在楼下干吗?”

“我在埋葬。”

钱灵脱了鞋跳进小麦身边,像从前躲在一个蚊帐里那样。

“埋葬?”

小麦放下了蚊帐,里面成为了两个女孩的小世界。

“你还记得我床头的大头贴吗?”

“我们两个人的合影?”

“是,”钱灵停顿了片刻,仰头叹息,“我把大头贴埋到了我最喜欢的梅树下。”

“为什么?”

小麦感到一阵悲凉,就像自己的青春也被死党埋葬了。

“既然在你的心里,我已不再重要,何必再留着我们的大头贴呢?”

“钱灵。”小麦战栗着抓住她的手,“不,你在我的心里永远重要,谁都不肯能代替你。”

“你的心里只有他。”

钱灵把手挣脱了出来,怨恨地盯着她的眼睛。

“不,我不能失去你。”

小麦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到这种众叛亲离的地步,她仍想挽回与钱灵的友情。

看着她真实而单纯的眼神,还有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钱灵也心软了下来,噙着泪花问:“真的吗?”

“真的!”

小麦紧紧抱住钱灵,无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如同无法想象失去秋收的生活。

可是,她却难以衡量,天平两边哪一个更重?

两个十八岁的少女,在蚊帐里相拥大哭一场,直到寝室熄灯陷入黑暗。

眼泪,打湿了枕席。

她们挤在狭窄的床上,互相抚摸对方的发丝,交换口鼻呼出的气息。

钱灵在她耳边说起悄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高二那年暑假,我喜欢上了邻居家的男生。那是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长得又高又帅还爱摆酷,简直和流川枫一模一样。可是,我和他只持续交往了一个月,等到我们重新开学的时候,原来那种感觉就彻底没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不会吧?那说明你们爱得不深。”

“当时爱得也死去活来呢!可是,只有三分钟的热度,这就是绝大多数的初恋。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因此影响未来一辈子。你还有太久太长的人生路要走,会遇到更多更好更适合你的男孩子,给自己留更多得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