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审判日

法院三点休庭,并承诺明日宣判。这让萨拉和露西有两个小时走马观花地逛逛伦敦西区。这对萨拉来说这是很好的放松。她给自己买了一双高跟皮靴,给埃米莉买了一件羊绒毛衣。她正在为儿子挑选圣诞礼物时,不愉快的回忆复苏了。罪魁祸首是那些灯芯绒衬衫,实在太像她去年买给鲍勃的衬衫了。他每个周末都穿,一直穿到了夏天。她对自己的眼光非常满意,甚至觉得熨烫它们都成了一种享受。

这样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是另一个女人把脑袋靠在那些衬衫上,是另一个女人为他买圣诞礼物,不是我了。好吧,愿他和那头母猪天天快乐。萨拉越想越气,不觉泪眼婆娑起来,她赶紧拉着露西去了女士内衣区,买了件柔软的丝质背心。售货员向她打包票,这衣服贴肤护肤。

“正是我需要的,”萨拉开怀大笑道。“一点点呵护,一两件让你感觉像明星的衣服。”

“而且还不缩水,”露西务实地评论道。“再说,亲爱的,你就是明星。你今天在法庭上简直霸气逼人……”

“像庭辩女王?”

“差不多啦。如果那样都不能让他们释放贾森,那就没人能让他们改变主意了。”

“这点贾森也很清楚。亲爱的露西,如果说我今天表现得不错,那也要归功于你的认真备战。走,去叫辆出租车。要和国内最厉害的律师共进晚餐,我们也得拿出最佳状态才行。”

萨拉在自己当年就读的中殿律师学院预订了晚餐。她很少有机会来伦敦,所以还从没回校重温那里的美餐,而露西则从未有此殊荣。两小时后,她们已置身古老的伊丽莎白大厅,坐在一张木质长桌旁。司法议员、法官以及杰出的皇室法律顾问也纷纷在此用餐,其间还夹杂着志向远大的法学生们,他们正享用着自己的定数餐1。露西满怀敬畏地环视了一圈。

“这儿真那么历史悠久吗?”

“当然了。”萨拉一下子来了精神。“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就是在这里首演的。那时我还年轻,有一位佩戴拉夫领2的诗人向我示爱了。”

露西大笑道:“你看起来确实有点像鬼。你以前就在这儿吃饭?”

“对。我在这里拿到了普通律师执业资格证。就是那边那位老绅士,站在肖像前的那位,他给我发的证,还把我名字弄错了,叫我纽林。真感人啊。”

“他们为什么管它叫普通律师执业资格证?”

“因为我们大多数时间都表现得差强人意。露西,你应该知道的,我和你讲过很多次了。”

她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与形形色色的人相谈甚欢,包括一位高等法院的法官,一位曾任警察的出庭律师,一位华裔女皇室法律顾问,还有一位满腔热血的在校生,他还兼任剑桥法律协会主席。萨拉惊讶于他的发问都颇有深度。她想知道埃米莉是怎么应对这类年轻人的?哦,也许明天就能找到答案了。

萨拉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酒店床上。但两小时后她就醒了。犀牛与锅炉又开始欢快地交配起来了。她独自躺在床上侧耳倾听,橘色的街灯洒在她身上。

贾森·巴恩斯对她来说无足轻重。他被终身监禁也好,无罪释放也罢,都无所谓。她已尽了最大努力,剩下的就不由她了。但如果她赢了,那么明天被释放的将不只是贾森。她也将从她丈夫那儿得到释放。只是他给的这份自由,她既不想要,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噢,鲍勃,鲍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我人老珠黄了?还是因为我太爱工作?但萨拉一直都是个工作狂,他多年前就知道了。当年,新婚燕尔之际,她曾夜以继日地学习;有时她会用婴儿护栏把书桌围起来,以免她的书被黏糊糊的小手一把抓走,而两个小不点儿则在护栏外把家搞得一团乱。鲍勃回家后,常撞见她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而她给他准备的茶点已在烤架下烧成了黑炭。但当时他并不介意,反而会哈哈大笑,帮她清理,还鼓励她学习,为她科科拿A而感到自豪,并且热切地期望她再接再厉。

而她果真再接再厉了——拿到了普通律师职业资格,有了自己的律所,买了奢华的乡间别墅,接到了由皇家法庭审理的上诉案。

那么我为什么会半路失去丈夫呢?而且就在我们功成名就,要什么有什么的时候?是什么原因呢?是我的原因吗?是因为我腿太粗、屁股骤胖,脸上皱纹太多了吗?已是凌晨三点,萨拉依然无法入睡。她起身下床,想要一看究竟。她打开灯,在全身镜前一丝不苟地审视着自己。果真如此吗?我眼睛和嘴巴周围确实有皱纹了,胸部不像以前那样诱人了,臀部也有点下垂了。但不明显,并不明显。我仍然能穿下十年前的衣服。上次称体重时我还惊喜地发现自己比去年夏天瘦了近两公斤呢。

别忘了,鲍勃的身形也谈不上多健美,从来就没美过——毛茸茸的鸡胸、啤酒肚、瘦胳膊、内八字、右小腿静脉曲张——像他这样一个骨瘦如柴的胡须男凭什么嫌弃我的外貌?

这就是他离开的原因?不,八成不是。对他来说,我不再有挑战性,那才是他在意的。我已经事业有成,不再是那个未婚生子、辍学在家的绝望女生,独自带着嗷嗷待哺的小婴儿,贫困潦倒得犹如狄更斯笔下的流浪儿,等他将我救出贫民院。如今我已经成功了,不再是他的扶贫对象了。

正因如此,他突然不再爱我了。厌倦了,就是这样,烦了。而那个贱人——那个叫索尼娅还是什么鬼名字的贱人——她离婚了,不是吗?还带着孩子,没有工作。她现在需要帮助。她是新的扶贫对象,那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不是因为她比我年轻,不是因为她的大腿、臀部和头发比我好。鲍勃需要一个依赖他的人,就是这样。他需要一个对他感激涕零的人,一个敬仰他慷慨大度的人。

我并不依赖他。不管怎样,我很少会依赖他,近两年更是如此,从西蒙那件案子开始就不会了,毕竟当时我是对的,是他错了。我认为我和他势均力敌——如果真相大白,甚至比他还要占上风。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很不喜欢。

毕竟,在一定程度上,他算是一个善良慷慨之人。但是现在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他走了。留下我独自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看着镜中的胴体,她突然打了个哆嗦。这房间冷得出奇,根本不像酒店。或许是犀牛太过兴奋,把锅炉给干掉了。或许是酒店管理处半夜会把暖气调低。

又或许是她的孤独,令她颤抖不止。

她强颜欢笑——挤出了一个看似幸福的微笑。镜中的自己也报以微笑。她侧过身,摆了个姿势,一条腿抬到空中,扭头望向镜子。以这个年龄而言,这幅身形还不算难看。腹部……努把力还是可以收进去的;胸部……几乎和以前一样坚挺。这体型,对得起这把年纪了。她微微一笑,勾起手指,就像商店橱窗中的人体模型那样。我能做到,这就是我,并不难看。那个女店员说什么来着?呵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