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不可或缺的验尸官

这具尸体,一如既往地令人毛骨悚然。看起来胜似肉铺里的一大块死肉,早已瞧不出人形。自投身刑侦工作以来,特里便成了这里的常客,而他对这个地方的厌恶则始终如初。身为一名年轻警官,为了抵御心中的恐惧,他总是设法否认那一副副躺在尸检台上的躯体还是人类。他们早已不复为人,不过是死尸、腐肉、布满线索的物证,需要仔仔细细地检查、研究,但不必投入感情。感情要留给那些遇害者的家属,他们目睹的遗体已打理得干干净净、盖着白布,还极尽可能地修补粉饰了一番,只露出一张遗容,当然——主要是为了便于辨认——整张脸都还规规矩矩地摆在头骨前面。

今天值班的病理解剖学家琳达·迈尔斯,看上去丝毫没受到这类念头的侵扰。她是位爽朗外向的母亲,特里去参加学校的晚会时曾与她的两个孩子打过照面。特露德不在家的那晚,他的女儿们甚至在她家过了一夜。同样是为人父母,他们由此结下了友谊,但在这里,她身着白色防护服,头发悉数拢进了一顶防护帽里,双手都戴着乳胶手套,看上去仿若肉铺里的一条蛆虫。特里强忍恶心,微微一笑。

“发现什么了吗,琳达?”

“你是说,你那桩疑似自杀的案子?”

“没错。如果这就是她的尸首的话。”特里看了看尸检台上的那具死尸。一张薄薄的被单仁慈地遮住了大半尸身,但露在外面的手脚一动不动,惨白如蜡,毫无生气,好似大教堂里那些中世纪雕像的双足——但若罗伯茨神父所言不虚,那这些死者的灵魂一定已经在炼狱里服完刑进入天国了,然而这位可怜的女士,她的灵魂却可能永远囚困地狱、万劫不复。

那地狱究竟在哪儿,特里胡乱思索着,是在我们脚底下那熔岩地核的熊熊火炉之中?还是近在眼前,就在这间房里?他环顾四周,目光停在了另一张尸检台上,上面的那具男尸已被掏空了内脏。头骨锯开后就那样大敞着,大脑、心脏和肝脏全都盛放在工作台上那套血迹斑斑的手术盘内。地狱无处不在,我们时刻身处其中。

“你知道的吧,她得了癌症。”眼前的病理解剖学家轻快地开了口,“卵巢癌晚期,相当严重,癌细胞都扩散了——看看这儿。”

特里循声望去,点点头,匆忙移开了视线。“能治好吗?”

“呣。已经算得上是终末期了。我个人不会抱太大希望。”

“但,那不是她的死因。”

“噢,不是。她显然是被勒死的——相信是用这根围巾上了吊吧。”她指了指工作台上的一条丝质围巾,从死者脖子上取下来后便装入了透明物证袋里,等着被送去采证。“真是条漂亮的印花丝巾。她是个富婆吧?”

“不怎么富裕。只是个作家,自己租了栋农舍住。”特里早已将系在楼梯扶手上的那半截丝巾交给了一个警探,让他去查明来源。

“这样啊。不过就是那条丝巾要了她的命,这点毋庸置疑。”病理学家指了指死者脖子上一圈深紫色的淤伤,皮肤已被挤压得不成样子,没再反弹回来。

“她临死前得挣扎很久吗?”

“可能有好几分钟。她的脖子没有折断,所以是窒息身亡。一两分钟内她就会失去意识,心脏很快也会跟着停跳。”

“但她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对吧?”

“噢,是的,这点她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她没有吸毒或别的什么,如果你是在问这个的话。她的血液里只测出了少量的酒精——顶多就喝了杯葡萄酒而已。她可能在晚餐时喝了杯佐餐酒吧。”她指向了旁边的一个医用盆,“炖鸡。”

“但她没设法自救吗?”特里一边问,一边别过了视线。

“没有,嗯,至少缺乏明显的痕迹。她脖子上没有抓痕,也不见任何她曾拼命扯下丝巾的迹象。只留有一处小伤口,就这一处,在下巴下面。伤口只有几毫米深,但也可能是条重要的线索。”

“到底怎么个重要法?”

“嗯,如果死者是男性,又伤在了下颚附近,那你可能会想他是不是刮胡子刮伤的。但这是位女士。不管怎样,她的伤口不是剃须刀所致,而是一种更为锐利的穿刺伤,是被刀尖扎伤的。生前伤,不是死后才造成的,不是死后伤——有过出血的痕迹。这类伤口很可能是因为有人用刀尖抵着她的喉咙。稍稍刺入了一点,好让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特里盯着她指出的位置。那伤口,衬在如蜡像般苍白的皮肤上,几乎难以看清。“你确定吗,琳达?”

她讽刺地抬起了一侧的眉毛,仿佛他是在质疑她不够专业。“如果你是问我确不确定那是利器所致的生前伤?当然,确凿无疑。至于能不能确定致伤原因?不,不太肯定。我只是凭经验给了你一个猜测罢了。”

“还有其他致伤的可能吗?”

“没了,别的暂时还没想到。”琳达·迈尔斯耸了耸肩,“还有这个。看看她的两只手腕。发现了什么?”

特里摇摇头,还是没看出任何明显的痕迹。“在现场时,我就检查过有没有绳子或胶带留下的痕迹。我漏掉什么了吗?”

她微笑着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很大的放大镜,悬停在死者的左手腕上方。“试试这个,警督。夏洛克·福尔摩斯可是一年到头都随身带着它。”她把台灯转了过来,一道明亮的光束照向了死者的手腕,又拿来一根细针在放大镜下指指点点。“当然,我们在电脑上也存了照片,但我还是喜欢先用老办法。看到了吗?这儿、这儿,还有这里,连起来是条直线。在她的手腕上应该有汗毛,但都被扯掉了,你看见了吧?另一只手也是如此。”

特里顿觉喉头一阵悸动——这一次是出于激动,并非恶心。“你是说,她的手腕曾被胶带绑过?”

“在我看来就是如此。要是把她的两只手腕一起反绑在背后——我们之前再现过,还拍了照——就能清楚地看到哪里缠过胶带,哪里没有。她的两只手腕内侧、相互压在一起的地方还留有汗毛。这就是为何她没去扯脖子上的丝巾。她做不到——她被捆住了。”病理学家直视着特里,眼神既兴奋又得意。

“所以归根结底这不是自杀?”

“除非你觉得这女人有办法反捆自己的双手,还拿刀戳自己的喉咙,接着自缢,完事后再自行解开手上的束缚。否则就不是。”她带着几分嘲讽仔细地打量着特里,“你没找到任何绳索、胶带之类的东西吧?”

“没,连影子都没看到。不然还能是勘查队的人藏起来了不成?”

“好吧,那么,”琳达·迈尔斯的双眸闪着愉悦的亮光,“看来她不但在自尽后解开了手上的束缚,还把这些东西妥帖地放到了某个地方,然后再兀自躺回地板上,等人来收尸。倒是个不错的鬼故事,但不论她多么爱整洁,恐怕这都不怎么可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