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夜谈

薛青澜这么一个顶着风雨雷电连夜冲进湛川城的狠人, 却因为闻衡一句话窘迫得从脖子红到耳朵根,他大概也觉得无颜见人,自欺欺人地把脸藏进了他的颈窝里。

若不是薛青澜点出, 闻衡平时不会留意这些小动作。这本来不算件大事, 可薛青澜这样郑重其事, 反倒令闻衡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涩之意——就像坐拥千城的巨富不会因为丢失一枚铜板而念念不忘,被仔细爱护的人也不会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怜惜当做救命稻草。

为什么在他身边,还要这么患得患失呢?

闻衡托抱着薛青澜到內间榻上坐下,却不肯放他下地, 薛青澜被迫跨坐在他腿上,与闻衡正面相对, 抬头就能看见他陡直挺秀的鼻梁和蝶翅般的睫羽, 离得越近,眸光里的温柔就越发真切。

薛青澜不敢与他对视,别过脸小声道:“已经抱过了, 可以放下了……叫别人看见了不像话。”

“我这书房旁人等闲进不得,别说抱一会儿,你就是在地上打两个滚也没人能看到。”闻衡非但不放开,反将他向怀内一搂,防止他坐不稳掉下去, “而且这话说的, 怎么好像见面就抱着不撒手的人是我一样?”

他虽揽着薛青澜,神态却亲近温柔而不显狎昵,薛青澜轻轻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忍不住笑着告饶道:“快别闹了,当心一会儿压坏了你。”

闻衡习惯成自然, 随手给他把垂在额前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面庞,点着他鼻尖不紧不慢地念叨:“等你重二十斤再来说这话……最近是不是又瘦了,我怎么感觉比走之前轻了好些?”

薛青澜脱身不得,索性也就不躲了。他十分宽心地放松了肩背,把全身重量交在闻衡手上,扶着他的肩头懒懒道:“不打紧,过几天就养回来了。”又忽然想起什么,抿嘴看向闻衡,问道:“衡哥,你做了纯钧派长老,该不会又要住回越影山上去吧?”

闻衡不置可否,笑着反问道:“怎么,担心我赶你走?”

薛青澜一听他的这语气就知道自己多余担心,心满意足地道:“我知道以你的为人,断然做不出那种事。”

闻衡睨了他一眼,凉凉地道:“小没良心,甜言蜜语的哄谁呢?”

薛青澜便笑着伸手环住他脖颈,腰背塌下去,舒舒服服地趴进闻衡怀里,试图用这种方法来蒙混过关:“一月未见,真不愧是做了长老的人,越发有威仪了。”

他这么生捧,闻衡自然要真威严一次给他看看,肃容道:“青澜,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不要瞒着我。”

薛青澜不疑有他,“嗯”了一声,道:“什么事?”

闻衡道:“薛慈给秦陵炼药、为他提升武功的事,你知道多少?”

落下的尾音宛如一记重锤,顷刻将怀中人砸成了一块僵硬铁板。薛青澜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了片刻,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问:“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闻衡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一手贴着他后心口慢慢地揉,一边温言低语地安慰道:“小傻子,在我跟前你还怕什么?又不是要骂你,你把玉泉峰上上下下都打过一遍那个嚣张劲儿呢?”

薛青澜大概也是被他骤然提起往事吓了一跳,被安抚着渐渐放松下来,他直起身来看着闻衡,皱眉问:“此事极为隐秘,自薛慈死后应当无人知晓,秦陵必然不会主动提起,你是怎么知道的?”

闻衡打定主意要得知真相,耐心地将玉泉峰上与廖长星的交谈给他重复了一遍,薛青澜凝神听完,真情实感地叹道:“收徒弟收到两个人精,这是造了多大的孽。看来就算薛慈不死,秦陵那道貌岸然的东西也迟早要被他亲徒弟连根拔起。”

闻衡在他腰侧轻抽了一巴掌,失笑道:“拍马屁也不会放过你,说着正事呢,别东拉西扯的。”

薛青澜蒙混过关不成,又实在不爱说这些闹心事,恹恹道:“没甚可说,无非是薛慈用了点邪门路子,练了些见鬼的丹药,拿来哄骗秦陵那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倒霉蛋。我以前武功平平,打不过他,看他做亏心事也只敢怒不敢言,后来遇见你,内功逐渐有了些起色……就杀了他,另投了垂星宗。”

他说的太过简略,可闻衡还是在其中听出了一点端倪,追问道:“薛慈做下的这些事,至少能追溯到十几年前,受他毒害的难道只有秦陵一个人吗?”

薛青澜摇了摇头,笃定道:“衡哥放心,他那药虽厉害,可也有许多不足,光药材一项就耗费极大,能供应一个秦陵已是极限,再没害过其他人了。”

“我不是问这个,青澜。”闻衡忽然正色,皱眉沉声道,“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被他害过?”

薛青澜蓦然一怔。

他忽然明白了闻衡为什么不肯放开他,原来不仅仅是戏谑嬉闹,还是怕他避而不答、心生畏惧,又像司幽山重逢那次一样跑掉。闻衡一向摸他的脉摸得很准,清楚他最怕什么,因此才毫无避忌地向他敞开了怀抱,只有让他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抛下,严丝合缝的蚌才会慎之又慎地打开一道小口,吐露一点在心口磨砺良久的真相。

闻衡眼前一暗,肩上一沉,被薛青澜倾身压下来抱住了,几缕长发被这阵小风拂起,柔软地擦过他的侧脸,像是那人不肯宣之于口的示弱,和无声却深重的信赖。

闻衡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抚过他背后垂落的、羽缎般光滑未束的长发,动作镇定而轻柔,心脏却不自觉地越跳越快,像是预感到了他即将出口的答案,但又隐约惧怕他说出那个答案。

薛青澜伏在他肩头,仗着闻衡看不见,隔着衣料在他颈侧轻轻亲了一下,低声道:“毕竟是我亲手了结了薛慈,我若说没有,你大概不会信我。”

与此同时,闻衡也仗着他看不见,垂头在薛青澜发顶亲了亲,沉声道:“说实话。”

“实话就是在秦陵这件事上,他虽害过我,但只是取了一点血,来给他那个遭瘟的邪药做药引子,实在不算什么深仇大恨。”薛青澜道,“你记得吗,咱们搬到别院那一晚,我颈上有两个小伤口,骗你说是虫子咬的,你还给了我一瓶贵得吓死人的伤药。”

他说起越影山旧事,声音不自觉带上两分笑意,很怀念似地道:“那时我正憎恨薛慈,又反抗不了他,每日里浑浑噩噩,看谁都不顺眼,没想到竟然会遇见你。”

“遇到我又如何?”闻衡压着眉头,“我没听你说过一个字,更没能将你从薛慈手中救出来,甚至不知道你那时——”

“嘘。”薛青澜直起身,冰凉的指尖抵住闻衡微启的唇,止住了他的未竟之言,认真地说,“衡哥,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