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逃跑

垂星宗主原本是冯抱一得力盟友, 被他视为可堪克制闻衡的杀器利器,谁料真正的方无咎一出手,方淳竟死得那么利索, 冯抱一都没来得及救上一救, 他就已经彻底咽气了。

方淳一死, 垂星宗与内卫之间的同盟自然望风而溃,而闻衡与宿游风联手,冯抱一这边重压陡增。他袍袖鼓荡,一面顶住排山倒海的攻势, 一面在心中暗忖道:“这小贼是有备而来,今夜硬拼不过, 须想个办法尽快脱身。”

他心中盘算方定, 忽地向后跃开,抬高声音对闻衡道:“世子!你是宗室贵胄出身,难道甘心就这么与皇家决裂、一辈子沉沦江湖么?”

“哦?”闻衡长剑斜指他胸前要穴, 居然真就停手不打了,“冯先生有什么见教?”

冯抱一双颊至下颌一线绷出了分明的线条,他背对着月亮,半身都陷在阴影里,唯有一对眼睛精明慑人:“我可以帮你。”

“陛下病重, 太子尚未回朝, 你在武林中威名素著,比起不知根底的皇帝,自然是你更得他们拥戴。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若世子入主紫宸殿,无论是当年的庆王旧案,还是往后的天下太平, 尽在你翻手覆手之间——”

闻衡听到一半就笑了:“前倨后恭,莫过如是。阁下想保命求饶,大可不必这样麻烦,我有几个问题,请冯先生替我解惑,解得好了,也不是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冯抱一道:“你要问什么?”

闻衡道:“问你为什么要寻找三把古剑,为什么仇恨中原武林,又为什么逃出昆仑步虚宫。”

冯抱一摇了摇头,叹道:“世子,你心里已经认定了老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怕我解释得再多,也是徒费口舌。”

闻衡却道:“愿闻其详。”

宿游风眼看这两人要聊上了,他深知冯抱一善于用言语蛊惑人心,怕闻衡真叫他给说动了,忙道:“徒弟——”

闻衡摆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打岔,冯抱一见势正好,立刻见缝插针地道:“世子应当知道,武林中的宗门派系错综复杂,树大根深,大门派往往盘踞一地,收拢小门派,势力极大,连官府也要看他们脸色行事,更有甚者,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疮痈如果不尽早拔除,来日必定酿成心腹大患。”

“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对付中原武林会遭人诟病、会招惹上你们这群大/麻烦?可如果不除掉这些以武犯禁的豪强势力,被他们肆意盘剥欺压黎民百姓,又该找谁去说理?”

闻衡若有所思地道:“照这么说,你逃离昆仑步虚宫是胸怀抱负、决定出山平定天下纷争;你寻找三把古剑,也是为了拼凑一张济世安民的药方?若中原武林真像你口口声声说的一样罪大恶极,那你这些年的作为,倒真可以算一桩千秋功业。”

宿游风快要急死了,恨不得给闻衡一巴掌叫他清醒清醒,别被冯抱一的花言巧语迷昏了头。只听手指头还没动,就听得闻衡继续说道:“可是冯大人,既然中原武林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为什么偏偏留下了褚家剑派和垂星宗?难道是这两派素无劣迹,你要去芜存菁,不伤害无辜的好人?”

“还是说,你嘴上喊的是公道正义,行的却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借褚家剑派和垂星宗之手,杀一些你不方便亲自动手杀的人,最后再二一推作五,把这一切祸乱动荡都归咎于中原武林自相残杀?”

冯抱一仿佛被他戳中了痛处,眉头皱得死紧,沉声答道:“绝无此意——”

话音未落,他猛一抬手,上百枚银针自袖中激射而出,如暴雨骤至,直朝宿游风和闻衡刺来。闻衡长剑转手扫去,只见冯抱一足尖一点,双臂打开如鹰隼展翼,飞速后掠,眨眼已退到数丈开外!

宿游风爆喝道:“娘的,这老狗要跑!”

所有被他这声大骂惊动的人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刀剑,纵身追去。混乱之中,始终待命的禁军队伍里的一名小兵不知道是走神了还是被吓着了,竟然一下没能拉住弓弦,一支鹰羽箭脱手飞去,好巧不巧正朝着冯抱一逃跑的方向,嗖地一声扎向他心口处。

这支突如其来的冷箭在他的预料之外,冯抱一去势受阻,立刻挥袖打落羽箭。这个动作令他的身形不可避免地在半空滞了一下,然而就在旁人几乎察觉不到的、极其微小的停顿间隙里,月光与冷光骤然交错闪烁,空气仿佛缓慢地凝固起来,随即被外力撕裂震碎,一道青芒飒沓西来,动若风雷,“唰”地当胸横贯而过!

闻衡的剑到了。

冯抱一停住了。

他睁大了眼睛,那神情似乎是难以置信,又混杂着愤怒怨恨。短短一瞬过后,冯抱一蓦地怒吼一声,周身气劲狂泻,衣襟白发乱飞,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双掌齐出,凶狠地朝闻衡直扑过来。

他就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闻衡毙于掌下!

宿游风叫声“小心!”,掌风旋至,正中冯抱一胸口,“砰”地一声将他打得倒飞出去。长剑自他体内脱出,伤口失去堵塞,鲜血横流,冯抱一仰面摔在屋顶瓦片上,犹不肯束手就死,还颤颤巍巍地自救,试图封住自己胸前穴道止血,只是他伤势太重,手已经不听使唤,薛青澜的断水尚未归鞘,刀尖在他腕上轻轻一别,将双手筋络挑断,冷声警告道:“老实点。”

闻九过来查看情况,伸手点了冯抱一两处穴道,转头对闻衡道:“世子,此人阴险狡诈,万万留不得,你趁他还有口气,想问什么赶紧问罢。”

闻衡却摇了摇头,侧身相让。宿游风走到近前,低头端详着冯抱一灰白的面容,低声道:“你……”他腹内原本积攒了几十年的怒骂讽刺,打算把冯抱一骂个狗血淋头,可此刻看见冯抱一的下场,却不知为何,忽然心生无限怆然,一句话也骂不出来了。

冯抱一喉中嗬嗬作响,喘息艰难,居然还朝着宿游风笑了两声,声气微弱地道:“剑……是假的……什么都没有,方无咎也好,褚松正也好,还有我……都被骗了……”

宿游风忍不住问:“什么叫剑是假的,什么叫被骗了?你究竟要找什么?”

冯抱一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由幽深渐至涣散,像两口不见底的深井,宿游风一开始几乎有点被慑住了,直到一缕夜风吹进他颈间,他才轻轻一颤,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冯抱一快要不行了。

“你——”

“我背叛了步虚宫,到头来还是死在步虚宫人手里……可见世事有定,人力究竟不能胜天……”

他的喃喃自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不闻。

“天命难违啊……”

头顶寥落的夜空和新月落进他扩散的瞳孔中。京城的月亮总是很高很远,不像昆仑山那么大而透亮,仿佛永远悬在触手可及之处。他这一生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夜都对着玉盘似的月亮和璀璨银河发呆出神,想着缥缈云雾之下,人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