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3(第2/3页)

但是我们所服务的总统和国会议员也有责任,我们的预算和行动优先级是他们决定的。不像我们,他们至少可以公开发言,但我猜想,美国人民如果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道歉,那可有得等了—或许再过一千年吧。

起风了,从阿尔卑斯山脉吹过来,带着雨水的气味。回我的饭店要走很远,我最好现在就起身出发,但是我没动。

即使当时还没有人想到,但我很确定,很快地,化为废墟的地方,将不仅只有曼哈顿下城而已—这个国家的整个情报结构都将拆散。如果你想重建,就非得拆散不可。谍报世界的一切再也不会一样了,尤其是“空降师”:政府官员再也没有兴趣暗中监控特务世界,以后他们唯一有兴趣的,就是暗中监控另一拨人。

今天早上我如常起床,但到了晚上的入睡时间,整个星球已经截然不同了:世界并没有在你眼前改变,而是在你背后悄悄改变。

全新的情报世界即将诞生,但我没有所需的语言或行动技巧去应付,所以我发现自己就像马可斯·布榭一样,忽然来到一个岔路口。不确定眼前有什么样的未来等着我,不见得是要追求幸福,但如果能有成就感也不错。我迷失了。我得问自己,我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独自坐在风暴逼近的湖畔,我回顾过去几年,即使找不到答案,希望至少能找到一个往前走的方向。从过往浮现的,是泰国一个叫作坤戎的小村,离缅甸的边界很近。回想起来,这个记忆多年来一直在黑暗深处等着我,知道现身的一天总会到来。

那是一个没有法纪的蛮荒乡间,离盛产罂粟的“金三角”不远。我在这一行刚起步时—当时我刚派驻到柏林一个月—曾被莫名其妙派到这里。坤戎的一切都跟其他原始的山间小村没有两样,只除了深入丛林五千米处,有一连串冷酷的煤渣砖建筑物,周围用通电铁丝篱笆围起来,还有瞭望塔看守。

表面上,这是全球定位系统的一个中继站,但其实,这里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秘密监狱。这类美国人所设的集中营虽然被严厉禁止,但其实还是存在:由于地处偏远,就可以用来关押一些在美国不能合法拷打的囚犯。

这个黑牢里有个警卫死了,通常该由东京办事处负责处理。但当时他们忙着另一桩间谍的丑闻,于是我就离开欧洲,搭乘螺旋桨飞机来到一个叫湄宏顺—别名“三雾之城”—的地方。

要去那个卫星定位系统的中继站,通常只要再搭一小段直升机就行,但此时是夏日的雨季,而“三雾之城”的别号可不是徒有其名。于是我跟一个家伙(我想他是当地的鸦片大王)租了一辆丰田四驱车,朝着坤戎的中央情报局黑牢驶去。

经过了壮阔的高山地带,我来到一个老旧的渡口。眼前的河水因为雨季而水势汹涌,渡河的唯一办法就是横水渡—两岸间有一条固定的铁缆,船夫拉着缆绳让船横渡。这条河往下游,将会汇入大名鼎鼎的湄公河—许多秘密行动和越战期间众多美军的悲惨战役,都曾发生在这条河上。

我下了车,满脸憔悴,双眼凹陷;当时我已经马不停蹄赶了三十二个小时路,什么东西都没吃,唯一支撑我的就是满心壮志,以及对这趟任务的焦虑。我跟着一群卖食物的小贩和村民们一起等待渡轮,看着一条生锈的铁缆拖着平底渡轮朝我们驶来,扬起一道道水花。此时一名穿着橙黄色僧袍的僧人问我要不要喝一杯当地的印度奶茶。他英语说得很好,而且当时除了泰国的大象啤酒,也买不到其他饮料,所以我就很感激地接受了。

那个僧人也跟我一样,要朝内陆走,而且我表面上的身份是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的专家,要来研究地方性流行病,所以他要求搭我便车时,我实在很难拒绝。我们乘坐在那辆丰田上渡河,平底拖船往下沉,几乎浮不起来了,水花飞溅到甲板上,我们只靠一条两英寸宽的生锈铁缆保命—往下游一千米处,就是全泰国最高的瀑布之一。那是我这辈子最惊险的一段路。

我们驶出那个峡谷,进入丛林,头上是浓密的树荫,那个僧人盯着我,看得有点太久了,然后问我是做哪一行的。多亏以前受过的医学训练,我就针对登革热叙述了一番,讲得很精彩,但很快地,他就摆明了他一个字也不相信。或许他知道坤戎那个煤渣砖盖成的集中营。

他曾在纽约附近的一个静修所住过,所以对美国生活的了解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而且他谈起派对药物和现代生活的压力非常有见解。我开始感觉这不是一般的闲聊。“你看起来很惊恐。”他最后终于说,是那种佛教徒的方式,比较像是哀伤,而非批判。

惊恐?我大笑,跟他说我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还说大家通常把我放到食物链的另一边。

“只有西方人才会这么想,”他平静地说,“食物链没有另一边。人人都在逃离一些什么,没有人能幸免。”

我们目光交会。我露出微笑,打趣问他有没有考虑过找个宗教信仰。他也立刻大笑,问我有没有听过山里人是怎么抓猴子的。

我跟他说我对人生略有所知,但这件事倒是不知道。“我们在哈佛不太吃猴肉—通常只有感恩节和圣诞节才吃。”我开玩笑说。

于是他告诉我,山里人会找一个细颈阔腹的水罐,用链子绑在树干底下。

“他们在水罐里放满坚果以及猴子喜欢吃的其他食物。到了夜里,猴子就会从树上爬下来,手伸进那个长颈水罐中。它会抓住那些坚果之类的食物,手就握成拳头。但是拳头太大了,无法通过水罐的细颈,于是猴子就被困住了。到了早上,村民就会来察看,用力朝猴子的脑袋敲下去。”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当然,这是一个禅宗故事。”他说,又笑了,“故事的意义是:如果你想得到自由,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手。”

是的,我懂这个意义,我告诉他。这是个好故事,但对我没有任何意义,至少现在没有。

“我想也是,”他回答,“但或许我是注定遇见你,告诉你这个故事。你还年轻,医生—或许以后哪天时机到了,这个故事会对你有意义。”

当然了,他说得没错,时机果然到了,而且是以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我坐在日内瓦的黑夜里,等着风暴到来,想着纽约所发生的大规模谋杀事件,想着穿短裙的女人为了一个新时代,去招募更年轻的毕业生。

此时我三十一岁,忽然明白了:虽然不是我的错,但我所受的训练是要打欧洲的坦克战;谁晓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要对付的是阿富汗的游击队。无论我喜不喜欢,历史已经把我丢在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