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熙攘(第2/5页)

冯慎顺势望去,只见城侧耳岗,塌圮着一座箭楼。庚子国变时,此楼为洋兵火炮崩毁。待祸乱弭消,朝廷却因割赔战款,而致国库虚匮,无力将其重葺,任由它荒废至今。

这坍垮的箭楼,仿佛是道疮疤,硬生生烙记在破败的城墙上。遥忆起昔时国耻,冯慎伤恚填膺,不由得双拳紧握,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突然,肃王亢声诵道:“祸惊霄汉,缟素殷染,九州狼烟横遍。太阿倒悬,塞外夷曲,竟索哂面自弹。黔首涂炭,绝情雨,摧得鬓斑。泪溅,誓长驱千里,饮马胡川!”

闻听肃王倾愤成词,冯慎不禁大为喝彩:“王爷这半阕《宴山亭》,啸然激越,气概磅礴,颇怀岳武穆之豪壮!”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啊……”肃王苦笑道,“放眼当今庙堂,多是些昏庸之吏。文官婪财,武将畏死,一见洋人船坚炮利,便闻风丧胆、颤瑟求全……那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也无非是镜花水月。至于重拾旧山河……也怕是要白头等闲,空余悲切了……”

“王爷不必意懒心灰。卑职斗胆,也以拙词言志,来和王爷上阕!”冯慎说着,便低头沉思。踱了一阵,昂声吟道,“莫道少不经年,深衷尚有报,家国那堪?愿持钩剑,一举平蕃,何惧裹尸还?同袍砺兵,夜郎属,安敢妄言?当关,引长弓,羌雁尽穿!”

“好一个‘羌雁尽穿’!畅快啊畅快!”肃王叫绝道,“你这番激昂壮志,着实让本王欣慰。后生可信,后生可托啊!”

情挚之下,冯慎字字铿锵。“王爷倚畀之重、期望之殷,卑职愧不敢当!然我辈正值韶华,理应发愤图强。终有一日,定将那干番邦外寇,尽驱出我华夏国门! ”

听了这话,肃王脸上倏地一僵。“不对啊!只顾着慷慨陈抒……本王竟不知不觉的,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冯慎啊,在你们汉人眼中,我们旗人,不也正是那鞑子吗!?”

“王爷明鉴!”冯慎自觉失言,恇骇道,“卑职万无此意!”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本王与你逗个趣儿,怎还慌成这个样子?想当年顺治爷入关后,便教谕百官:‘文教是先,经术为本。满汉子民,一视之仁。’此后又令满人尊儒圣、习汉学,弄得我们这群‘鞑子’,也张口之乎、闭口者也了……唉……本王也知道,颇多汉人不服满治,视我们为外族蛮夷……可再不济,咱满汉也是黄肤同种,总比那红发碧眼的洋毛子亲上几分吧?毕竟我大清入关近三百年,吃惯了汉家粮米,早已将这里当成自个儿家园……再要离开,却是舍不得喽!更何况外敌当前,理应抛却畛域之见。满汉齐心,不分彼此!”

冯慎拱手道:“王爷见教的是……”

肃王点点头,又道:“哦……本王还得啰唆一句:冯慎你心意拳拳,其情可表。然当着外人面上,方才那番言语,却休也再提。留神佞徒别有用心,告你个影射之罪!”

“也就是当着王爷面,卑职才敢这般无状……”冯慎拭了拭额头细汗,笑道,“再者说了,卑职口出孟浪,实因王爷那番忧国之情,这才有感而发啊。”

“你这小子啊,”肃王摇头笑道,“竟还赖在了本王头上?哈哈哈……”

正笑着,城楼下忽然传来喧嚷之声。二人齐怔,忙探头下望。只见守城兵丁围着个村汉,在不住地吆喝驱赶。

那村汉挑了两只笸箩,笸箩里盛满了紫黢黢的小果。他骨瘦如柴,不想却是好大嗓门儿:“我卖些自采的桑葚,给婆娘换些针线,你们凭什么不让!?”

兵丁们齐上前推撵,“要卖就交了税钱去城里,在这官道上铺地支摊算什么鸟事儿?快走快走!”

村汉怒道:“卖这桑葚,原也只挣点薄头小利。我挑了二十多里地,连口干粮都没舍得吃!若再交那税钱,还能剩几个子儿?”

“嘿!脾气还不小!”兵丁们脸一板,皆撸起了袖管。“要不是上头颁了新章程,爷爷们非赏你顿好打!快滚!再不滚,缴了你这担破桑葚!”

纵是那村汉颟顸,这会儿也瞧出要吃亏,跺脚狠啐了一口,扛起扁担便飞跑。

“他奶奶的!”兵丁们也不去追,骂骂咧咧的,又陆续回到了岗哨上。“真算便宜这小子了!要是在往常……哼哼……”

站在城楼上,二人恰好瞧个满眼。那村汉衣衫破旧,显然是贫苦之人。冯慎嘴上虽不说,心下却怀了恻隐。

肃王鉴颜辨色,已猜到冯慎心意。“税者,国家支度所依。不能因一人之悯,便失于稽查啊。”

冯慎微微点头,喟叹道:“只可怜民生多艰……”

“是啊,”肃王道,“战乱频仍,百业凋敝,朝廷尚主张轻徭薄赋……然偏有一干蠹吏,嗜财贪利,胃大难填!”

冯慎愤道:“这等赃官仗着职务之便,就借端盘削、勒掯苛索……简直是附骨之疽!”

“谁说不是呢?”肃王道,“这崇文监督一职,号称‘大清第一肥缺’。想那巨贪和珅,连任税关监督八载,不单自个儿敛聚成首恶,就连门下的管家,也因帮办榷务,搜刮到白银二十万两!早在康熙朝,翰林院有个叫查嗣瑮的待讲学士,感喟于税务弊滥,慨然诗道:九门征课一门专,马迹车尘互接连。内使自取花担税,朝朝插鬓掠双钱!”

冯慎问道:“双钱插鬓却是为何?”

“那时候的监督,是由宫里太监充任。商贩们进城,必要挑担推车。两手不得空,便提前在耳侧鬓角,各掖上两枚大子儿,任由守城税监取掠,权当是额外孝敬。”肃王说着,压低了声音,“其实到现在,那‘花担税’依然还有……咱们老佛爷的‘梳妆费’,便着落在这‘花担税’上!”

冯慎长息道:“经了这层层盘剥……那小本的生意人,也只挣些路费与功夫钱了……”

“这已经算好的了”,肃王道,“总比那背私酒的强!”

冯慎惑道:“背私酒的?”

肃王缓缓说道:“这崇文门既称‘酒门’,那酒水自是少不了。然酒一多,市价便会涨跌无序。故朝廷严令:京城中不得私开‘烧锅’。指定了一十八家大酒铺,统一纳税收售。这样一来,酒税自然加重,那些酿酒的小作坊,便承受不住。为了生计,唯有铤而走险,他们将酒灌入猪尿脬中,趁着天黑,偷偷逾城避税……这便是背私酒了……”

冯慎惊道:“城墙如此高陡,即便有坑洼勉强着力,亦是凶险无比啊!”

“岂止是凶险?简直是送命一般!”肃王痛心疾首道,“一年下来,那摔死的尸首,也不知抬了多少具……百姓暗地里,已将这崇文门,称作是鬼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