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3/16页)

“你还有家人在德国吗?”马丁问道。

“没有。他们等了太久了。”亚力克斯的视线终于从窗外转了回来,看向马丁,“我父亲获颁过铁十字勋章他觉得这个勋章可以保住他的命。”

可这真的是他内心深处真真切切的想法吗?抑或只是他的自我安慰,只因心照不宣的未来太过令人绝望?将亚力克斯一个人送出集中营就已经令他父亲心力交瘁。他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大到可以让弗里兹家族欠下的债务一笔勾销吗?还是不止?

“你应该好好感谢弗里兹。”他父亲就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亚力克斯说:“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他父亲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因为结交了共产党员才被关进来的。你那个叫恩格尔的朋友总是惹麻烦。他以为他是谁?卡尔·李卜克内西吗?越是这样动荡混乱的时候,就越要安分点。”说着,他拍了拍亚力克斯的肩膀,“你以后一定还会回来的,因为这里是德国……总之,这一切总有结束的那一天,那时你就可以回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纳粹也一样。你就放心地走吧,不用担心你母亲。”

然而,他的父母还是没等到纳粹终结的那一天。他们已化为灰烬,长眠在波兰的某一块土地上。

马丁指着前方对亚力克斯说:“那是亚历山大广场。”

冗长的午宴和颠簸的道路让他们的回程变得异常漫长。天色已晚,街边零星几盏路灯在乱石堆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甚至车灯都要比它们明亮许多,那些小巷边道连路灯都没有,一片漆黑。亚力克斯把身子探向窗边,深深地凝望着外面的世界,奇妙地有些兴奋和悸动。柏林,他真的回来了。前方的宽敞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建筑,它被笼罩在一团黑暗迷雾中,外围搭着脚手架,墙体上满是难看的煤灰,圆屋顶也被钢架取而代之,纵使它昔日的雄伟瑰丽都已消失殆尽,但亚力克斯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霍亨索伦城堡。城堡对面的大教堂现今也只剩下一个焦黑的空壳。曾经闻名于世的菩提树下大街如今已全然不见菩提树的踪影,只剩烧焦的树桩。亚力克斯原以为,至少在柏林的市中心,他可以一窥德意志旧时的繁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柏林的市中心与他方才路过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区一样,只有望不到尽头的废墟。街上几乎没有车辆行人,只有几辆军车在街上巡逻。现如今,这座城市就如西伯利亚那些偏远村庄般,死寂,荒凉。这就是柏林。

自车子驶入柏林,马丁就一直对亚力克斯暂时下榻的阿德龙酒店谈论不休,在公寓安排妥当之前,亚力克斯都会住在那里。那个地方对马丁有魔力般的吸引力。马丁对亚力克斯说:“布莱希特和魏格尔现在也都住在那儿。”这句话不仅强调了这个酒店的级别,更重申了亚力克斯身份的重要性。酒店近在咫尺,前方却没有任何亮眼的路灯,也没有遮雨的雨棚和接车的门童。

马丁忍不住辩解道:“这栋只是原来阿德龙酒店的附楼,主楼早就被炸弹炸毁了。不过就算是附楼,里面也很舒适。餐厅跟以前几乎一模一样。”马丁低头看了下手表,“现在挺晚了,但我相信他们肯定都把一切安排妥当了……”

“行,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只想好好睡一觉……”

“我理解。”马丁心里无比失落,他本以为可以沾沾亚力克斯的光享用一顿分外丰盛的晚餐。他递给亚力克斯一个信封,“里面是你在这里生活需要用到的证件,有你的身份证和文化联盟会员卡。还有,这里的食物非常棒,只供文化联盟的会员享用。”

“在这里艺术家不用挨饿?”亚力克斯只是想开个玩笑,不过马丁似乎没有听懂,茫然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在这儿没人会饿肚子。明天下午四点文化联盟那边会专门为你举办一个欢迎会,不远,就在拐角那儿。我三点半过来接你,请问这样安排可以吗?”

“行。不过我觉得我自己能找到……”

“来接你是我的荣幸。”说完,马丁点头示意司机过来帮忙搬亚力克斯的手提箱。

酒店员工穿着略微夸张的制服站在大厅迎接亚力克斯,边说欢迎词边向他鞠躬,十分夸张。经过餐厅时,亚力克斯不经意一瞥,就注意到里面粗糙硬挺的亚麻桌布和带有烧焦痕迹的木窗框,但其他人似乎都对此不以为意。

“亚力克斯?”一个声音嘶哑的女人在喊他,“我的天,真的是你!”

“露特?没想到在这碰见你,我还以为你在纽约呢。”据说她因为精神崩溃,在纽约住院修养。

“是啊,不过现在回来了。布莱希特离不开我,我就跟着他回来了。”

一听到布莱希特的名字,马丁立刻抬起头。

亚力克斯这才想起来应该介绍他们俩认识,“露特·贝劳。这是马丁……”

“施拉姆。马丁·施拉姆。”马丁的头又低了下去。

“露特是布莱希特的助手。不,应该说是得力助手、合作伙伴才准确。”亚力克斯又在心里补充道,还是情人。

露特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纠正道:“只是秘书而已。”

“我一直都很仰慕布莱希特先生。”马丁的语气透着殷切的崇敬。“他也很喜欢他自己。”露特面无表情,以至于亚力克斯都不敢笑了。她看起来比以前更显瘦小羸弱,好像医院吸走了她一部分元气似的。亚力克斯问道:“你现在住这儿吗?”

“是的。我从大厅过来,刚见完布莱希特。”

她没有提到布莱希特的妻子海伦娜·魏格尔。他想象着这两个女人不期而遇时相互打量的情景——在这么多年里应该发生过很多次了吧,不禁失笑。

“当然了,我的房间肯定没有大艺术家的好。”露特苦笑了下,“他们答应给他安排一个剧场,真是太好了,你说是吧?以后他就可以排自己想排的戏了。我们打算先在柏林德意志剧院排演《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其实他最喜欢的还是希夫歌剧院,但现在还没定下来,也许以后会有机会吧。不过德意志剧院已经很棒了,它的音响效果……”

“谁演女主角?”

露特不咸不淡地回答:“海伦娜。”

最终,布莱希特还是决定让他的妻子担纲主演。在与布莱希特一起流亡海外的那几年里,海伦娜疲于繁杂的家务琐事,不仅荒废了自己的演艺生涯,还得时时提醒自己忽略露特的存在。亚力克斯对她怀有深切的同情与怜悯。

“到时你一定要来看我们的剧,海伦娜知道你要来肯定非常开心。对了,舒尔伯格也在这儿你知道吗?”舒尔伯格之前也住在加州,“他现在在驻德美军中担任要职。这对我们来说是一桩好事,因为他挺慷慨的,经常从他们军队内部的小卖部买一些食物送给我们。布莱希特是不需要这些啦,他要什么有什么,但剧团里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总是饿肚子,所以得想方设法给他们弄些东西吃。”亚力克斯明显感觉到马丁很不自在,不停地动来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