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同一天|(第2/3页)

邻居是一对七十多岁的退休老夫妇,他们与儿子、媳妇以及两个孙子住在一起。一家六口人,只有两间房间,这并不常见。这六个人全部肩并肩坐在厨房里,一位下级官员站在他们身后,以示威胁。里奥可以看出,他们知道自己由于另一个人的罪行而全部受到牵连,他能够看到他们的恐惧。他马上将眼前看到的一幕摒除脑外——他已经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犯过一次过失了,他走到桌前:

“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是一个叛国者。如果你们以任何形式帮助他,甚至什么都不说,都会被视为是共犯。你们的压力是如何证明对国家的忠诚,而你们有没有罪对我们来说构不成任何压力。现在,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那位长者,也就是祖父,无疑是一位精明老练的幸存者,他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信息都全部供述出来。他模仿里奥的语气,字字斟酌,表示这个叛国者那天早上去上班比平时稍微早了一点,他拿着和平时一样的公文包,穿的衣服与戴的帽子也和平时一样。这位祖父不希望给他们留下不合作的印象,于是提出这位叛国者可能会出现在哪里的想法和建议,所有这些在里奥听来不过就是妄加揣测。祖父最后表示,他们家所有人都不喜欢布洛德斯基这个邻居,对他也都不信任,以及唯一喜欢他的人就是齐娜·莫罗索夫纳,也就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女士。

齐娜·莫罗索夫纳年纪约莫五十岁,但就像个孩子一样在颤抖,她想要通过抽烟来掩饰什么,但并不成功。里奥发现她站在一幅斯大林著名肖像——光滑的皮肤、智慧的双眼——的廉价复制品旁边,这幅复制品挂在她家壁炉上面一个显眼的位置上。也许她认为这幅画可以保护她。里奥连自我介绍都懒得作,也没有出示自己的身份证件,而是直切主题,想要让她措手不及:

“为什么整栋楼的人都不喜欢也不信任安纳托里·布洛德斯基,而你却和他成为这么好的朋友?”

齐娜有点不设防,这个谎言让她颇为愤慨,一时忽略了自己的谨慎意识:

“楼里的每个人都喜欢安纳托里,他是个好人。”

“布洛德斯基是名间谍,但你说他是个好人?叛国难道是美德?”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为时已晚,齐娜开始重新润色自己所说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他非常注意不制造出任何噪音,他非常有礼貌。”

这些补充说明说起来结结巴巴,已经无关紧要。里奥未加理会。他拿出便笺本,用大写字母写下措辞不当的几个字:

他是个好人。

他写得非常清晰,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她今后的十五年岁月就被他这样一笔勾销了。这几个字足以宣判她是一名共犯,她将要接受作为一名政治犯的长期刑罚。在她这个年纪,她几乎没有机会活着走出劳改营了。他无须明确说出这些威胁,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齐娜退到屋子角落,熄灭香烟,但立刻又后悔了,胡乱伸手又掏出另一根香烟:

“我不知道安纳托里去哪里了,但我知道他没有家庭。他的妻子在战争中遇难,儿子死于肺结核。他几乎没有任何访客,据我判断,他几乎没有朋友……”

她突然停下来。安纳托里一直是她的朋友,他们共度过许多夜晚,一起吃饭喝酒。曾经一度她甚至希望他可能爱上了她,而他则没流露出任何兴趣。对于妻子的过世,他一直从未真正忘怀。她陷入在回忆当中,偶尔看了里奥一眼,但他好像并不太感兴趣。

“我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并不关心他死去的妻子或孩子。他的生平事迹我不感兴趣,除非与他现在在哪儿有关。”

他的生命悬而未决——他只有一条生路。但她能否背叛她爱过的一个男人呢?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稍欠考虑的决定却收到她本来期望的效果:

“安纳托里不与人来往,但他的确有书信往来。偶尔他会让我去邮局帮他寄一些信件,有一个固定的通讯地址,好像是基莫夫村的某个人。我想就是这里以北的某个地方。他曾提过他在那里有一个朋友,我不记得他这位朋友的名字了。这都是真的,我所了解的就是这些。”

她的声音充满愧疚。尽管她的脸部表情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流露,但里奥的本能告诉自己,这个女人正在背叛某种信赖。他从便笺本上撕下足以定罪的那张纸,递给她。她接过这张纸,这是她背叛的代价。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蔑视,但他并未因此受影响。

莫斯科以北某个村庄的名字,这个线索很渺茫。如果布洛德斯基是名间谍,他很有可能被自己的同伙保护起来了。国家安全部一直都相信,在国外势力的控制下,存在一个藏身处的网络。一名受国外资助的叛国者求助于一个个人关系——而且是个集体农场的农民,这有悖于他是名专业间谍的推测。但里奥还是认为,他应该去跟踪一下这条线索。对于这些矛盾想法,他统统置之不理,他的任务就是抓住这个人。这是他掌握的唯一线索,含糊其辞已经让他付出惨重代价。

他匆忙来到停在外面的卡车上,开始重新阅读案件档案,想找一些可能与基莫夫村有关的信息。但他的副指挥官瓦西里·伊里奇·尼基京这时回来了,打断了他的思路。瓦西里今年三十五岁,比里奥大五岁,一度曾是国家安全部最有前途的军官。冷酷无情、好胜心强,他一心只为国家安全部着想。里奥个人认为这些人的忠心与其说是爱国主义,不如说实际上考虑的都是自身利益。在早期还是一名调查员期间,瓦西里就公开谴责自己唯一的兄弟发表反斯大林言论,以此来表忠心。其实,他的兄弟不过就是对斯大林开了一个玩笑而已。当时他在庆祝自己的生日,而且喝醉了。瓦西里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他的兄弟因此被判了二十年劳改徒刑。这次逮捕让瓦西里的工作大为受益,一直到他的兄弟三年后越狱,并在越狱过程中杀死几名看守和一名劳教所的医生。由于之后一直没有抓到他,所以这次事件一直让瓦西里备感难堪。如果他再不在追查这名逃亡者这件事情上卖命,他的职业生涯恐怕再无起死回生的机会。相反,他的职业生涯已经岌岌可危。他已经没有其他兄弟可以供他公开谴责了,里奥明白他的副手正在密切关注有没有其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在完成对兽医诊所的搜查之后,瓦西里显然对自己很满意。他交给里奥一封皱巴巴的信件,并解释说他在叛国者的书桌后面发现了这封信。其他所有信件都被烧毁——就像他们在公寓里所看到的那样——但在匆忙之中,嫌疑人遗漏了这封信。里奥开始读信。这封信是一个朋友写来的,信上说随时欢迎他的到访。通讯地址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城市名还很清晰:基辅。里奥将信折好,交回给他的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