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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里响起笑声,接着有人咆哮——老女人,让全世界都等你好了!她感觉到陌生男子的手非常不专业地抓住她的臂膀,仿佛笨手笨脚的裁缝师摸索着纽扣一般。她挣脱开来。她想告诉司机一些事,但却没有办法;她张开了嘴,却忘记该如何说话。她惟一能做的,是摇摇头。司机又对她吼叫一声,然后挥挥手,耸耸肩。咒骂声此起彼落——老女人,大白天就喝醉了,活像个妓女!欧斯特拉柯娃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逐渐驶出视线,等待自己的视野恢复清澄,心不再疯狂跳动。现在,需要喝杯水的人是我,她想。我够坚强,可以保护我自己。上帝保佑我远离懦弱。

她随他走进咖啡馆,步履蹒跚。整整二十五年前,在劳改营里,她从煤堆上跌下来,腿摔断了三处。就在八月四日——她永志不忘的日子——陌生男子捎来的信息极尽胁迫之能事,让她重新想起尘封已久的跛足感觉。

这家咖啡馆即使不是全巴黎绝无仅有的一家,至少也是这条街上惟一一家既无点唱机,也无霓虹灯的咖啡屋——而且在八月里还开门营业——但屋里几张桌球台倒是从清晨直到夜深都厮杀不断。至于其他人,就只是寻常的日间喧闹,讨论着政治、赛马和其他巴黎人爱谈论的话题;几个妓女一如往常地在一旁窃窃低语;衬衫脏污、满脸不快的年轻侍者,领着他们到角落的一张桌子。脏兮兮的肯巴利酒卷标,标示着这是保留订位的桌子。接着,上演了一段可笑的老戏码。陌生男子点了两杯咖啡,但侍者抗议说,白天保留屋里最好的位子,不能只来喝咖啡;老板可得要付房租呢,先生!陌生男子听不懂他连珠炮似的方言,欧斯特拉柯娃只得替他翻译。陌生男子涨红了脸,点了两份火腿蛋卷加薯条,两瓶亚尔萨斯啤酒,完全没问欧斯特拉柯娃的意见。然后,起身到洗手间重振自己的勇气——非常有自信,竟认定她不会逃开——回到座位时,他脸上的汗水已干,姜色的头发也已梳理整齐,但他们现在身处室内,他身上的臭气让欧斯特拉柯娃想起莫斯科的地铁、莫斯科的电车和莫斯科的审讯室。他从洗手间走回座位的这段短短路程,比起他所曾告诉她的任何一句话,更加让她确信自己心中早已存在的恐惧。他是他们之间的一员。那压抑的得意阔步,脸上精心掩饰的残暴兽性,他这会儿把手腕笔直摆在桌上的沉重神态,还有假装不情愿地从篮中捻起面包,仿佛以笔蘸墨般的作态——无处不勾起她最丑恶的回忆,一个饱受屈辱的女人在莫斯科狠毒官僚体系重压下生活的回忆。

“那么——”他一面说,一面开始吃面包。他选了有硬皮的一端。虽然有双看似一秒钟就可以捏碎面包的手,但他却用肥胖的指尖秀气地撕下小片,仿佛这是官式的进食方法似的。小口吃着时,他的眉毛扬起,看起来像是感叹:我,一个陌生人,在这片外国的土地上。“这里的人可知道你在苏联过着堕落的生活?”他终于开口问,“也许满城都是妓女,他们也不在乎。”

她的回答早已在舌尖蓄势待发:我在苏联的生活并不堕落,堕落的是你们的系统。

但她并没有说出口,仍保持缄默。欧斯特拉柯娃早已暗自立誓,要改掉暴躁脾气与快言快语,此时,她强忍住一触即发的压力,透过袖子,紧紧拧住手腕内侧的柔软皮肤,命令自己要信守誓言,正如在以往的岁月中,当这些审讯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时,她曾做过的千百次一样——你最后一次听到你丈夫的消息,那个叛国贼欧斯特拉柯夫,是什么时候?过去三个月以来,你和什么人有过往来,通通列出名来!在那段痛苦的经历中,她也学到了接受讯问的其他教训。此刻,她正在重温那些教训,虽然那已属于整整一个世代之前的往事,但却恍如昨日一般清晰,跃然眼前:千万不要硬碰硬,千万不要激怒对方,千万别想占上风,千万别耍聪明、优越感或学识,千万别让愤怒或失望,甚或某一个问题偶然激起希望的狂烈情绪所误导。要以愚蠢响应愚蠢,以墨守成规响应墨守成规。而只有心底最深最深处所抱持的两个秘密信念,才能让她忍受这一切屈辱:她对他们的恨,还有她的希望,希望终有一日滴水穿石,她能克服他们,并经由他们庞杂笨拙的诉讼程序,奇迹似的从他们手中夺回她被剥夺的自由。

他掏出一本笔记本。如果是在莫斯科,摆在面前的就会是她的档案,但这里是巴黎的咖啡馆,他拿出的是一本光滑的黑色皮面笔记本。在莫斯科,这是连官员都必须靠运气才能拥有的东西。

无论是档案或笔记本,开场白都是一样:“你原名玛丽亚·安德莉雅维娜·洛歌娃,一九二七年五月八日在列宁格勒出生。”他重复述说,“一九四八年九月一日,你二十一岁,嫁给叛国贼欧斯特拉柯夫·依格尔。他当时是红军的步兵上尉,母亲是爱沙尼亚人。一九五〇年,这个欧斯特拉柯夫派驻东柏林,在爱沙尼亚移民反动分子的协助下叛逃,倒向法西斯德国,把你留在莫斯科。他先取得居留权,后来又在巴黎归化成法国公民,也不断和反苏联分子往来。他叛逃时,你还没有孩子,也没有怀孕。正确吗?”

“正确。”她说。

在莫斯科,她的回答会是“正确,上尉同志”。或“正确,调查员同志”。但是,在喧闹的法国咖啡馆里,这么正式的称呼显然时地不宜。她手腕上的皮肤已失去感觉。松开,她让血液恢复畅通,然后又拧紧另一片皮肤。

“身为欧斯特拉柯夫叛逃的共犯,你被判在劳改营服刑五年,但因斯大林去世之后的大赦,于一九五三年三月获释。正确吗?”

“正确。”

“返回莫斯科之后,你明知不太可能获准,却还是申请出国旅行护照,想到法国和丈夫会合。正确吗?”

“他患了癌症。”她说,“如果我不提出申请,就有失我为人妻子的责任。”

侍者端来了装着蛋卷与薯条的盘子,以及两瓶亚尔萨斯啤酒。欧斯特拉柯娃请他送杯柠檬茶来,她很渴,但不爱喝啤酒。她和男孩说话的同时,也试图以微笑和目光与他沟通,但徒劳无功,他的冷酷回绝了她。她意会到,自己是除了那三个妓女之外这里惟一的女人。陌生男子把笔记本放在一边,看上去像本赞美诗,然后铲起一叉又一叉的食物。而此刻,欧斯特拉柯娃紧紧捏住手腕,亚莉珊卓的名字刺痛她的心,仿佛流血不止的伤口,她心中反复忖度成千上百种“迫切需要母亲帮助”的各种“严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