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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开上高原。高原在林木顶缘,因为这里的松树都低低种在山谷的凹处。这是同一天的傍晚时分,平地上初亮的华灯,照穿了雨湿的阴霾。迤逦在地平线上的是牛津市,一座学术的耶路撒冷在田野的雨雾中升起。从这方向望去的景观,对他而言很新鲜,也加深了他的不真实感:走上这段旅程,似乎不是自己所决定的;脑中盘旋的万千思绪,似乎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他造访托比·伊斯特哈斯,或许还有理由可以说是在拉康演示文稿的指导原则范围内;但这段旅程,他知道,无论是好是坏,都会通向他个人秘密兴趣的禁区。然而,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也毫无所求。就像终生挖掘却一无所获的考古学家,史迈利只恳求再有最后一天,而此刻就是那一天。

起初,他不停地看着右边的后视镜,那辆熟悉的摩托车紧跟在后,像海上的海鸥。但在离开最后一个环状交叉路之后,那个名叫傅格森的人就没再跟着他,而当他停下来看地图时,也没有任何车辆超越他,因此,若不是他们猜到他的目的地,就是基于某些不可思议的程序因素,他们禁止他们的人越过郡界。有时候,开车时,会有一阵惊惶的情绪攫住他。让她去吧,他想。他听到过一些事,不多,但已足够猜想其他的了。让她去吧,让她在可以找到平静的地方重获平静吧。但他知道,平静不是他的,也不是能给的,他所卷进的这场争斗,必须继续,直到找出意义,方能终止。

狗饲养场的招牌像个画上的笑容:“梅瑞莉宠物旅馆,欢迎所有宠物,蛋亦欢迎”,上面草草画着一只头戴礼帽的黄色小狗,一掌朝下,指着一条车道;他开上这条车道,一路向下陡降,宛如自由落体。他穿过一个塔门,听见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进入一片人造林。首先穿过的是树龄尚浅的小树林,接着是遮荫蔽日的大树,他仿佛置身童年时的德国黑森林,正要踏进尚未揭晓的内在世界。他打亮车头灯,转过一个险峻的弯道,然后又一个,第三个,眼前出现了一间木屋,与他想像中的模样相去不远——她的“达佳”(俄文,郊外的避暑别墅),正如其一向所说的。曾经,她在牛津拥有一幢房子,“达佳”是一个避居的地方。而现在,只有“达佳”;她永远离开城市了。木屋矗立在树干间从饱经践踏的泥泞中整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有着摇摇晃晃的阳台和木瓦屋顶,烟囱里正冒出烟来。装上护板的墙壁因涂上木焦油而变黑,一个白铁喂食槽几乎把前面的走廊完全挡住。在一小片草地上,有一张鸟食台,摆放了足以喂饱整个诺亚方舟的面包;在空地周围,像分配的营房般散布着几间石棉搭建的棚屋,围着铁丝,养着鸡和一律受欢迎、不受歧视的宠物。

卡拉,这真是个找你的好地方啊。

停好车。他的到达引起一阵骚动,狗儿不安地低吠,奋不顾身地向外扑,让薄薄的墙壁如雷震动。他走向木屋,手拎提袋,瓶子不断撞他的脚。在一片喧闹声中,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吱吱嘎嘎踩上阳台的六级阶梯。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出门时勿置宠物于危险中”,下面,似乎是出于愤怒地加上一行:“该死的猴子勿入”。

门铃的拉环是塑料的驴子尾巴。他伸手要拉铃,但门早已打开,一位柔弱的美丽女子从木屋里的一片漆黑中看着他。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略带羞怯;她有一种英国的古典美,是安恩以前曾拥有的特质:知心,庄重。她看见他,刹时无法动弹。“噢,天哪!”她低声说,“我的天哪!”然后,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厚底工作鞋,用一根手指拨开前额的头发,狗儿们声嘶力竭地在铁丝网后对着他吠叫。

“对不起,希蕾莉,”史迈利非常温和亲切地说,“只要一个小时,我保证。就这样,一个小时。”

一个深沉的男性声音,从她背后的暗处缓缓传来:“什么事,希儿?”那声音咆哮道,“沼泽象鼻虫?长尾小鹦鹉?还是长颈鹿?”

紧接着,是一阵缓缓的声响,像是某种中空物体覆盖着布移动的声音。

“是人,康。”希蕾莉转头说完,又回过头来盯着自己的工作鞋。

“是女人,还是其他的?”那声音追根究底。

“是乔治,康。别生气,康。”

“乔治?哪一个乔治?开货车的乔治?把我的煤弄湿的那一个。还是卖肉的乔治,毒死我的狗的那一个?”

“只是有几个问题。”乔治对希蕾莉保证,用的是同样深表同情的声调,“一件老案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保证。”

“没关系,乔治。”希蕾莉说,眼光依旧看着下方,“老实说,这样很好。”

“别在那里调情!”屋内的声音命令道,“放开她,不论你是谁。”

飒飒的声响缓缓接近,史迈利向前越过希蕾莉,对着门里说话。“康妮,是我。”他说。再一次,他的声音尽可能表现出最大的善意。

首先出现的是一群小狗——一共四只,可能是惠比特犬——非常快速地冲出来。接着是一只脏兮兮的杂种狗,活力充沛地直冲到阳台,跌倒在地。此时,门颤抖着打开到极限,出现一位体型庞大如山的女人,身体靠着一对木制的粗大拐杖支撑着,但她的手似乎并未握在杖上。她的一头白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人似的;而那对水汪汪、非常锐利的眼睛,严厉地瞪着他。她打量他良久,事实上是好整以暇仔细打量——他一本正经的脸孔,他宽松的西装,在他左手摇晃的塑料提袋,他温顺地等待许可的神态——这给了她近乎帝王的权势来凌驾他,她的静止不动,她困难的喘息,她的残障状态,都只有让她的力量更加强大。

“噢,哎呀呀,”她大声说,依然注视着他,吐出一口蒸汽,“真吓了一大跳。你真该死,乔治·史迈利。你真该死,还有那些帮你做事的人也都该死。欢迎到西伯利亚来。”

此时,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如此出乎意料,如此清新,如此孩子气,几乎把先前的一连串询问都一扫而空。

“你好,康。”史迈利说。

她的眼睛,尽管微笑着,仍然定定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像新生儿般苍白。

“希儿,”最后她说,“我说,希儿!”

“嗯,康?”

“去喂那些小狗吧,亲爱的。喂完之后,就去喂脏兮兮的小山雀。让那些畜生吃个够。做完之后,就去混拌明天的饲料。如果全部都做完了,就带一个无痛的凶器来,好让我收拾这个碍眼的东西,早点送他上天堂。乔治,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