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搭火车到图恩,花了半个钟头。出了车站,史迈利四处闲逛,浏览橱窗,绕了些路。有些人会有英雄气概,想为国捐躯,他想……宰割,反而会使某些人更顽固……他怀疑,自己又会如何面对宰割呢?

这是个阴沉单调的日子。少少几个行人,是缓缓飘过雾中的影子;湖里的水流在水闸处冻结成冰。偶尔,云雾裂开隙缝,让他瞥见城堡、树木和城墙的一角。接着,云雾又再次掩盖一切。雪花堆积在鹅卵石上,堆积在温泉树瘤结满布的枝桠上。几辆车亮着车灯驶过,轮胎在雪融的泥泞中发出噼啪声。只有橱窗里有不同的颜色:金色的手表,缤纷如国旗的滑雪装。“最早十一点到那里。”托比说,“十一点已经算太早了,乔治,他们要十二点才会到。”此时才十点半,但他需要时间,他需要在安顿下来之前四处逛逛;他需要时间,就像恩德比说的,“好让我的家伙准备就绪”。他走进一条狭窄的街道,看见城堡耸立在面前。拱廊变成人行道,接着是阶梯,然后是陡峭的斜坡。他继续往上爬,经过一间英国茶馆,一间美国酒吧,一间绿洲夜总会。每一间店都有地名,每一间都有霓虹灯,每一间都是无色无味的仿作。但这些无法摧毁他对瑞士的热爱。他走进一个广场,看见银行,就是那家银行。对街上有一家小旅馆,就像托比描述的,一楼是咖啡馆兼餐厅,楼上才是一间间的客房。他看见一辆黄色邮车大大咧咧地停在不准停车的弯道里,他知道那是托比布下的定点岗哨。托比对邮车的信心终生不渝;他走到哪里都偷邮车,说这些车不容意引起别人注意,也不容易让人记得。他换上新的车牌,但车牌看起来比车还旧。史迈利穿过广场。银行门上的告示写着:“营业时间:周一至周四,上午七点四十五分至下午五点;周五,上午七点四十五分至下午六时十五分。”“格里高利耶夫喜欢午餐时间,因为在图恩,没有人会浪费午餐时间到银行去。”托比这样说,“格里高利耶夫错得离谱,他以为安静就是安全,乔治。空荡荡的地方,空荡荡的时间,格里高利耶夫这么醒目,反而让自己很尴尬。”他穿过一座行人桥。时间约在十到十一点之间。他穿过马路,走向那家可以一览格里高利耶夫银行全貌的小旅馆。真空里的压力,他边想边倾听自己滑溜的脚步声,与排水沟里的潺潺水声。宰人,乔治,总是要碰运气。卡拉会怎么做?他纳闷地想。专制主义者会做哪些我们不会做的事?史迈利想不出来,因为缺乏准确合理的不明推论法。卡拉会搜集作战情报,然后他会找出自己的方法,冒险碰运气。他推开咖啡馆的门,温暖的空气迎面扑来。他在标示着“保留”的靠窗的位子坐下。“我在等贾可比先生。”他告诉那个女孩。她避开他的眼睛,不以为然地点点头。那女孩苍白木然,完全没有表情。他点了一杯奶油咖啡,玻璃杯装,但她说,如果是玻璃杯装的咖啡,就必须加杜松子酒。

“那么就用咖啡杯吧。”他投降说。

为何他一开始时要用玻璃杯装?

真空里的压力,他再次想着,环顾四周。运气就在空白的地方。

咖啡馆满是摩登的瑞士古风。灰泥壁柱上悬挂着交错的塑料枪。隐藏式扩音器播放着无害的音乐;吐露衷情的声音,随着每一次播报的内容转换不同的语言。角落里,四个男人静悄悄地玩牌。他望向窗外,看着空无一人的广场。雨又开始下了,雪白的天地变成一片灰蒙蒙。一个戴着红色羊毛帽的男孩骑脚踏车经过,帽子像个手电筒,沿路远去,直到为雾气所淹没。他注意到,银行的门有两扇,由电眼控制开关。他瞧着手表,十一点十分。收钱的抽屉叮当作响。咖啡机发出嘶嘶声。玩牌的人又开始新的一把。墙上挂着几个木盘。穿着传统服装跳舞的男女。还有什么可看的?灯是锻铁打造的,但室内的照明却是从环绕天花板的一圈毫无遮掩的灯光而来,非常刺眼。他想起香港,位于十五楼的巴伐利亚式啤酒吧,相同的心情,等待着永远不会有的解释。今天只是准备而已,今天连手段都算不上。他再次望着银行。没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他想起自己耗费一生等待着他再也无法界定的东西,姑且称之为决心吧。他记起安恩,和他们最后一次散步。真空里的决心。他听见椅子的吱嘎声,看见托比向他伸出手,很瑞士风范地握了手。托比的脸闪闪发亮,仿佛刚跑完步回来。

“格里高利耶夫五分钟前离开艾尔芬诺的家。”他很平静地说,“格里高利耶娃开的车。很可能他们在到这里之前就已经没命了。”

“脚踏车呢?”史迈利担心地说。

“像平常一样。”托比拉开椅子说。

“上个礼拜是她开车吗?”

“上上礼拜也是。她坚持,乔治。我是说,这个女人简直是怪物。”那女孩不等叫唤就径自端了一杯咖啡过来。“上个礼拜,她真的把格里高利耶夫从驾驶座上拉下来,然后开车撞上大门的门柱,动弹不得。保利和加拿大比尔笑到不行,害我们还以为是受到静电干扰才有杂音呢。”他友善地拍着史迈利的肩膀,“听着,今天会是美好的一天。相信我。美好的光线,美好的展示,你需要做的,就只是舒服地坐着,欣赏表演。”

电话响了,女孩叫着:“贾可比先生!”托比随意地走到柜台。她把话筒递给托比,托比不知低声说了什么,让她脸红起来。厨师和他的小儿子从厨房走来:“贾可比先生!”史迈利桌上的菊花是塑料的,但有人在花瓶里装了水。

“再见!”托比愉快地对着电话说,然后走回座位。“每个人都就绪了,每个人都快乐。”他很满意地宣布,“吃点东西,好吗?享受一下,乔治。这里是瑞士。”

托比欢欢喜喜地走到街上。欣赏表演,史迈利想。没错。我编写剧本,托比制作,此刻我能做的就是观赏。不,他纠正自己,是卡拉编写剧本,这有时很令他担忧。

两个背着登山背包的女孩走进银行。一会儿之后,托比也跟着进去。他要把银行挤个水泄不通,史迈利想。在托比之后,是一对手挽着手的年轻夫妇,接着是提着两个购物袋的肥胖妇人。黄色的邮车稳如泰山,没有人会移动邮车的。他注意到一座公共电话亭,有两个人挤在里面,或许是在躲雨。两个人比一个人不易引人注目,他们在沙拉特总是这么说,而三个人又比两个人更不醒目。一辆没载人的游览车经过。钟敲响了十二下。一如预期,一辆黑色的奔驰从雾中左摇右晃地出现,湿湿的车头灯在鹅卵石上闪闪发亮。车子笨拙地撞上路边石,在银行门口停下,离托比的邮车六英尺远。苏联大使馆车辆的号码最后两个数字是七三,托比这么说,她让他下车,开车来回绕着街道,等他出来。但今天,因着这见鬼的天气,格里高利耶夫夫妇显然决定蔑视停车法规,以及卡拉的律法,靠着外交车牌让他们免于麻烦。前座乘客席的门打开来,一个穿黑西装、戴眼镜的结实男人,带着一个公文包,跑向银行入口。史迈利刚把格里高利耶夫一头灰发与无边眼镜的影像记在心中,一辆货车就挡住了他的视线。等货车移开,格里高利耶夫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但史迈利倒是很清楚地看见格里高利耶娃本人,惊人的庞大身躯,一头红发,脸上挂着新手驾驶的不悦神色,独自坐在驾驶座上。乔治,相信我,她真的是个心态不正常的女人。此刻看着她,她下颚的模样,她莽撞的目光,史迈利第一次,尽管仍稍有保留,同意托比的乐观主义。如果恐惧是宰割成功所不可或缺的元素,格里高利耶娃必定是那个会恐惧害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