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轻松漫步公园(第2/6页)

在事业方面,他同等地毕恭毕敬,同等地有求必应。他的出版经纪人是他的板球旧识,出身小有来头,眼睛长在额头上,姓孟肯,大家称呼他小孟,是天生傻蛋一个,但在英国社会,特别是出版界,却随时能为这种人提供舒适的空间。孟肯为人豪爽,感情洋溢,蓄了一道灰白的胡须,或许为了暗示他兜售的书皆出自他手。两人在杰里的俱乐部共进午餐。这地方宽敞而污秽,得以存活至今,全赖与更低贱的俱乐部合并之赐,也多亏当地常客不断惠顾。两人低头坐在只有半满的用餐区,在帝国肇建先驱的大理石眼注视下,哀声惋惜着兰开夏欠缺快投。杰里希望肯特能“击中该死的球,小孟,而不是轻轻啄一下”。两人同意,密德塞斯的确引进了几个年轻好手,不过“上帝帮帮忙,看看他们是怎么选人的”。小孟边说边摇头,同时切着盘中餐点。

“可惜你过气了。”小孟大声喊叫,对象是杰里,也是任何愿意倾听的人。“个人浅见是,最近东方小说没人能写得成功。格林是办到了,如果你看得下去的话,我是看不下去,太多教条了。马尔罗8,如果你爱看哲学的话,我倒不喜欢。毛姆倒是可以,在他之前也有康拉德。干杯。能不能恕我直言?”杰里为小孟斟酒。“海明威那一套,你就少写一点吧,什么压力之下乍见风范,鸟蛋都被射穿了还能钟爱世人。读者不喜欢啦,个人浅见。老早有人写过了。”

杰里送小孟上出租车。

“能不能恕我直言?”孟肯又说,“句子写长一点。你们搞新闻的人,一改行写小说,老是写得太短。段落短,句子短,章节也短。你们看文字,是以字段来看,而不是整页来看。海明威就是这样。一直想在火柴盒后面写小说。拖长一点嘛,个人浅见。”

“万事顺心,小孟。多谢了。”

“万事顺心,威斯特贝。代我向你老爸问好。大概过气了吧,我想。谁能不过气呢?”

即使与史大卜总编相处时,杰里也尽量保持同样的开朗;只不过康妮·沙赫斯会说,史大卜是蟾蜍,众人皆知。

新闻人与其他不坐办公桌的人一样,走到哪里,脏乱就带到哪里,而身为集团总编辑的史大卜也无法免俗。他的办公桌散放着沾有茶渍的校样与沾有墨水的茶杯,以及吃剩的火腿三明治,因久放而干燥。史大卜本人坐镇这堆东西之间,对杰里摆着臭脸,仿佛杰里是来清走所有东西的。

“老史,报业之光。”杰里喃喃自语,一面推开办公室门,挨着墙壁站着,双手压在身后,仿佛防止双手乱来。

史大卜咬着舌尖上某种肮脏的硬物,然后重回刚才研究的档案。办公桌一片凌乱。外界对编辑那些老掉牙的笑话,在史大卜身上一一应验。他令人憎恶,双下巴灰白厚重,眼皮沉重,活像以煤灰涂抹过似的。他将一直待在每日版(周一至周五),待到溃疡发作为止,然后上级会派他编辑周日版。再过一年,他会被下放到妇女杂志,接受儿童的命令,直到刑期届满为止。现在的他奸诈狡猾,记者从外面打电话回报社时,他会拿起话筒偷听,不让对话双方知道。

“西贡。”史大卜咆哮,然后以咬烂的圆珠笔在边缘写下东西。他的伦敦口音夹杂了半真半假的鼻音,是加拿大人主宰舰队街时遗留下来的产物。“三年前圣诞节。记得吗?”

“记得什么,老兄?”杰里问,身体仍紧贴墙壁。

“节庆气氛,”史大卜说,面带绞刑官的微笑,“在分社里,气氛热络亲密,那时候本集团还笨到在那边设分社。圣诞宴会,你办的。”他读着档案,“‘圣诞午宴,欧陆旅馆,西贡。’接着你列出宾客名单,因为我们要求你列出。记者、摄影师、司机、秘书、送信人,我懂什么?七十英镑大放送,打着公关和节庆的名号。记得吧?”他紧接着说,“宾客名单包括无毛司妥巫。他到场了,对不对?司妥巫?他的老套是跟最丑的小姐甜言蜜语。”

史大卜等着杰里回答,一面嚼着舌尖上的东西。然而杰里背靠墙壁,准备以全天相待。

“我们是左翼集团,”史大卜说,开始发表他最喜欢的声明,“意思是,我们看不惯猎狐狸的传统,也不准备仰仗不识字的百万富翁施舍。根据记录,司妥巫在金边吃圣诞午餐,对柬埔寨政府名流大献殷勤。我跟司妥巫谈过,他似乎认为他当时的确在场。在金边。”

杰里驼背走向窗边,将臀部靠在黑色旧暖气机上。屋外距他不到六英尺处,有个脏污的时钟,挂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方,是创办人送给舰队街的礼物。时间是上午九十点钟左右,时钟却指着五点五十五分。马路对面一处门口,两名男子站着看报纸。两人戴帽子,报纸遮住脸孔,杰里想着,若是跟踪的人实际上都作这副打扮,人生该有多美好。

“他那家报纸啊,人人都唾弃,老史,”他静默了稍久,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你也包括在内。你讲的东西,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算了吧,伙计。我建议你,收起来不要管了,最好别碰。”

“还称不上是报纸。是三流报纸才对。说报纸太便宜他们了。”

“我认为是报纸没错,伙计。以前是,以后也一样。”

“随便你,”史大卜叹气道,“欢迎收听董事长语录。”他拿起印刷好的合约表格。“姓名:威斯特贝,杰里,”他语带不屑,假装照着上面念,“职业:贵族。欢迎杉波老爸的公子。”他将合约扔到桌上。“周日版加每日版,你两边跑,一个礼拜跑七天新闻,从战争到性感秀。没有任期,没有退休金,开销以最低价计算。洗衣钱只限外出采访期间,不可以留一整个礼拜的脏衣服一起洗。给你一张报社电报卡,但别使用。报道写好,空运过来,运货单号码发电报过来,来了之后我们会把稿子插在‘不予采用’的长钉上。进一步款项视文章而定。好心的BBC也乐意采用你的采访录音,稿费照样可笑。董事长说这样有助维持声望,管他讲的是什么意思。至于联合供稿——”

“万岁。”杰里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从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被咬烂的圆珠笔,史大卜的唾液仍未干。他连一眼也不看史大卜,也不阅读合约内容,只在末页底部缓缓以歪斜的笔迹签名,龇牙咧嘴笑得有点夸张。在此同时,一名身穿牛仔裤的小姐仿佛奉命前来阻挠这个神圣的场面,颇为唐突地踢开门,在办公桌丢下一叠新出炉的校样。电话响起,也许已经响了好一阵子,小姐离开,踩着巨大无比的面包鞋,努力保持平衡,极其滑稽。一个有点眼熟的头探进门来,嚷着:“老头的祈祷会,老史!”最后来了一名部属,没过多久杰里便由他陪同,大步走过如养鸡场的报社:管理处、国际新闻中心、社论、薪资、专栏、体育、旅游、不堪入目的女性杂志。陪同的人是现年二十岁的毕业生,蓄有胡子,杰里一路称呼他赛崔克。来到人行道时,他停下脚步,微微摇摆,重心由脚跟移至脚趾,再移回脚跟,仿佛酒醉,或是遭人重击而头昏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