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再谈赛马经(第2/8页)

对吉勒姆而言,最后这一点简直无可理喻。五十万美元转手后,竟然连一毛钱也没动过,究竟用意何在?对康妮·沙赫斯与狄沙理斯而言,这一点却含义深远。康妮脸上漾起鳄鱼般的微笑,婴儿眼安静而欣喜地直盯史迈利。

“噢,乔治,”理出头绪后,她吐气说。“亲爱的,闭锁账户!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怎么不是?迹象全部都很明显。打从第一天开始。如果又胖又笨的康妮不是这么瞎眼又老又朽又懒,老早就被她看穿了!你别来烦我,彼得·吉勒姆,你这条好色的小蟾蜍。”她正要努力起身,行动不便的双手紧抓椅子扶手。“只是,有谁值这么一大笔钱?难不成是整个情报网?不对不对,他们绝不会帮整个情报网做这种事。没有前例可循。不是批发,因为前所未闻。这么说来,究竟是谁?这人能献什么宝,值这么多钱?”她跛着脚走向门口,拉拉肩膀上的披肩,思绪已从现场钻回自己的世界。“卡拉付钱不像那样。”他们从她身后听见喃喃自语声。她走过妈妈座位一列盖上盖子的打字机,如同蒙上嘴巴的哨兵站立阴影中。“卡拉是卑鄙小人,他认为情报员应该免费为他效劳才对!他当然有这种想法。他付给情报员的钱以毛计算。给零钱。管他通货膨胀率。五十万美金付给小小一个地鼠。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过!”

举止稍嫌古怪的狄沙理斯,专注的神情不下康妮。他偏斜不均衡的上半身往前倾,以银刀激烈拨弄烟斗,仿佛拨弄的是着了火的炖锅。他的银发歪斜矗立,在皱瘪黑夹克沾满头皮屑的衣领上有如鸡冠。

“难怪啊,卡拉想把尸体埋起来。”他突然脱口而出,仿佛拼命将这句话挤出口,“难怪。你们知道,卡拉也负责中国事务。有证据显示。是康妮说的。”他挣扎着起身,一双小手里握了太多东西:烟斗、烟草盒、削笔刀、特拉赫恩。“自然称不上很巧妙。料想不到卡拉有那份能耐。卡拉不是学者,他是军人。但也说不上盲目,一点也不盲目,康妮告诉过我。柯。”他以不同音量重复这个字数次。“柯,柯。这个中文字,我非确认它是不是‘柯’不可。关键全在中文字上。是怎么写来着?对,我甚至看见了‘郭’……是真的看见了吗?……噢,还有几个其他概念。德雷克,联想到教会学校,不用说。上海教会学校的学生。对,对。你们也知道,上海是源头。第一个党组织就设在上海。我为什么这样说?德雷克·柯。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毫无疑问的,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对,好。我嘛,差不多该回去看书了。史迈利,你觉得是不是该发一个煤桶给我的房间?没有暖气,准会被冻死。我跟管家们要过十几次了,费尽唇舌只招来白眼。好歹也不是上古时代了嘛。不过冬天也快到了。原始数据一来,应该会给我们看吧?没人喜欢拿浓缩版研究太久。我会列出一份简历。应该先做这件事。柯。啊,谢谢你,吉勒姆。”

他的特拉赫恩从手上滑下,接过来后,烟草盒又掉了,所以吉勒姆又帮他拾起。“德雷克·柯。上海人当然不代表什么。上海是真正的大熔炉。据我们所知来判断,答案就在潮州。话说回来,一定不能偷跑。浸信会。潮州的基督教徒多半都是吧?潮州人。我们以前在哪里碰过?对了,曼谷那家中介的银行。这样想,就容易想通了。或者是客家人。这两个族群并非老死不相往来,一点也不是。”他尾随康妮步入走廊,留下吉勒姆与史迈利独处。史迈利起身,走向扶手椅,弯腰坐下,两眼无神地盯着炉火看。

“真怪,”他最后说,“一点都没有震惊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彼得?你很清楚我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吉勒姆具有保持缄默的智慧。

“一条大鱼。拿卡拉的钱。闭锁式账户,来自俄国间谍的威胁,竟在香港生活的最中心点。这么说来,为什么没有震惊的感觉?”

绿色电话再度吠叫。这一次吉勒姆接听。接听时,他讶然发现办公桌上出现山姆·科林斯的远东报告,是刚才没看见的一份档案。

该周末就如此度过。康妮与狄沙理斯消失无踪;史迈利专心准备提出报告;吉勒姆修身养性,召回妈妈们排班打字。星期一,史迈利对他耳提面命后,他致电拉康的私人秘书。吉勒姆表现非常出色。“别大肆声张,”史迈利警告过他,“尽量低调。”吉勒姆照办。他向对方说,前几天晚餐时有人提到要召开情报程序小组会议,一起讨论某些表面证据:

“这案子已经稍具雏形了,所以定个日期也许是合理的做法。打击顺序传过来,让我们先传阅一下。”

“打击顺序?雏形?你们的英语是跟谁学的?”

拉康的私人秘书名叫皮姆,嗓音听来脑满肠肥。吉勒姆从未与他见过面,对他却厌恶得不合情理。

“我只能转告他,”皮姆警告,“我只能转告他,再回电给你,向你报告他讲的话。他这个月的日程已经填得满满的了。”

“小事一桩,请他务必相助。”吉勒姆说完气得挂掉电话。

他心想,最好等着瞧,在你身上爆发以后保准好看。

据说伦敦总部进入产房时,外勤情报员只能在等候室来回踱步。民航机长、狗仔记者、间谍。杰里又产生该死的惰性。

“我们被冷冻了,”库洛宣布,“上级说,干得好,暂时按兵不动。”

他们至少每两天通一次电话,是“过渡电话”,经由两个第三方电话接通,通常是从旅馆大厅打至另一旅馆大厅。他们通话时夹杂沙拉特暗号与报社术语,以防露出马脚。

“你的报道,上级正在查证。”库洛说,“编辑若有智慧,会在适当时机善用。现在,上级命令,要你一手叠在另一手上,乖乖坐着别动。”

库洛如何与伦敦通话,杰里并不清楚,只要安全,杰里也不在意。他猜想某个台面上的大型情报单位选出的官员,正在扮演中间人的角色。至于是谁,他并不在意。

“你的任务是帮报社跑腿,多写些文章,下一次出现危机时,可以用来应付史大卜老哥。”库洛对他说,“没有别的任务了,听到了吗?”

杰里从自己与弗罗斯特交手的经过获得灵感,写出一篇文章,报道美军撤退对湾仔夜生活的影响:“口袋膨胀的美国大兵,不再涌入寻欢作乐,苏丝黄情何以堪?”他捏造了“破晓采访”——或以记者偏好的说法是“现场直击”,访问了一名虚构的苦情吧女,被迫接日本客人。写完后,他以空运送出,请陆克的分社将运货单号码电传给报社,全都依照史大卜的指示办事。再怎么说,杰里不算是差劲的记者,但如同压力能让他表现出最佳身手一样,闲荡也能让他露出最恶劣的一面。陆克从分社打电话通知杰里,说史大卜不仅立刻采用,甚至表现得极有风度,令杰里震惊不已,因此决定再寻挑战。这时有两三件贪污官司开庭,各大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主角是常见的那种备受误解的警察。杰里看了一眼,认定这类新闻不值得远渡重洋报道。近来英国也有类似丑闻。一份“请查证”的线索,令他去追友报放出的风声,宣称香港小姐怀孕,然而在他起跑前毁谤官司就捷足先登。他出席“浅喉咙”主持的港府记者会,内容乏善可陈。“浅喉咙”个性沉闷,原服务于北爱尔兰一家日报,后来被开除。杰里检索过去的重大新闻,希望找出值得炒冷饭的材料,如此晃掉一上午的时间。当时盛传陆军财务吃紧,他由少校公关带着巡视廓尔喀要塞。少校看似十八岁左右,在杰里愉悦的访问下表示不知情,不知道一旦廓尔喀士兵的眷属被遣回尼泊尔后,他们要如何解决房事问题。杰里心想,大约每三年回老家一趟吧。他似乎认为,对任何人而言,三年一次就够了。他尽可能夸张事实,将廓尔喀人扯得有如一群军队鳏夫,“气候酷热,大英佣兵冲冷水澡”,而且也洋洋得意地找到内线消息来源。他另外写了两三份报道,以备不时之需。晚上到俱乐部闲晃,内心却焦躁万分,等着圆场生下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