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车(第3/8页)

朵乐丝望着父亲,本想说什么,最后却改变心意。

“他们以前常摸她的头发,”老人以略为神秘的语调说,“摸你母亲的头发,摇黛西的铃铛,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他们从来没看过金头发。喂,朵乐丝,添一点‘溲’吧?我的凉了,他们的肯定也凉了。溲是上海话的茶。”他解释,“广东人则说‘洽’。以前有些单字,现在我们还用,也不知道为什么。”

朵乐丝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声,跳出客厅,康妮抓住机会说话。

“是这样的,希博特先生,一直到现在,我们的笔记里都没有弟弟这个人。”她以稍显责备的语气说,“您说是弟弟,小他两岁,还是三岁?”

“怎么会没有纳尔森?”老人讶然说,“他好疼弟弟的!德雷克一辈子都疼纳尔森。什么事都帮弟弟。没有纳尔森的记载,朵乐丝?”

然而朵乐丝人在厨房,准备“溲”。

康妮参考笔记,露出严厉的微笑。

“恐怕要怪我们自己人喽,希博特先生。政府单位在兄弟姐妹栏留下空格。看样子没过多久,香港会出现一两张红脸,不骗您。纳尔森的出生年月日,您该不会还记得吧?记得的话可省下不少麻烦。”

“不记得了,怎么会记得!黛西·方会记得,当然,可惜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就算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黛西也会帮他们挑一个。”

狄沙理斯拉拉耳垂,低头下去。“他的中文名字,记得吗?”他以尖嗓子脱口说出,“如果要查的话,中文名字可能很有用。”

希博特先生摇摇头。“没有纳尔森的记载!保佑我的灵魂!想到德雷克时,怎么可能没想到他身边的小纳尔森?两人就跟面包和芝士一样,我们以前常说。孤儿嘛,那也难怪。”

从走道,他们听见电话铃响,令康妮与狄沙理斯暗暗称奇的是,他们竟清楚听见厨房里的朵乐丝冒出“该死,天杀的”,一面冲向电话。在渐次升高的茶水壶呜咽声之外,他们听见愤怒的打电话声的片段。“怎样?为什么不是?如果是该死的刹车,干吗说是离合器?不要,我们不买新车。去你的,我们要的是把老车修好。”然后重重骂一声“天呀”,挂掉电话,回到厨房面对尖叫的茶水壶。

“纳尔森的中文名字。”康妮轻柔地提示,面带微笑,然而老人摇摇头。

“那可非问老黛西不可喽,”他说,“她老早上天堂去了,保佑她。”老人宣称不知道,狄沙理斯似乎正要质疑,但康妮以眼示意他闭嘴。让他讲下去,她暗中要求。逼急了,可能全盘皆输。

老人坐的椅子是旋转椅。无意识之间,他以顺时针旋转,现在面对大海说话。

“他们就像粉笔和芝士,”希博特先生说,“从没看过差别这么大的兄弟,也没看过信仰这么坚贞的兄弟,是事实。”

“差别在哪里?”康妮以诱导的口气问。

“小纳尔森啊,他最怕蟑螂了,别的不说。我们当时当然没有现代这种卫生设备,上厕所要到外面茅屋,哇,那些蟑螂啊,像子弹一样到处乱飞!纳尔森说什么也不肯靠近。他的手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吃饭快得像斗鸡,不过他宁愿一连憋上好几天,也不愿意去茅屋。你母亲千拜托万拜托,就希望他进去。黛西·方拿棍子伺候,我现在还看得到他的眼神,有时候会一直看着对方,完好的一手握拳,让对方觉得会被他变成石头,那个纳尔森啊,从出生那天就叛逆。后来有一天,我们望向窗外,看到他们两人,德雷克一手搂着小纳尔森的肩膀,带他走上小路,在他方便时在一旁陪他。船民的小孩,走路姿势不太一样,注意到了吗?”他问话的声音清亮,仿佛他们就在眼前。“O形腿,因为拥挤。”

房门哗然打开,朵乐丝以盘子端着刚泡好的茶进来,放下茶具时发出不少噪音。

“歌喉倒是一样好。”他说完再度沉默,凝望大海。

“唱赞美诗歌的歌喉吗?”康妮以爽朗的声音提示,朝擦亮的钢琴瞥一眼。钢琴上摆着无蜡烛的烛台。

“德雷克,他啊,只要你母亲坐在钢琴前面,他什么都会扯开喉咙唱。宗教颂歌。‘有座碧绿小山丘啊。’德雷克啊,愿意为你母亲割喉。可是小纳尔森呢,我从来没听见他唱一句。”

“后来听到了嘛。”朵乐丝提醒他,口气严厉,但他选择不去注意女儿。

“午餐晚餐时,他不肯说阿门,饭菜都撤走了,不肯说就是不肯说。他从一开始就爱跟上帝吵嘴。”他突然精神一振,大笑起来。“我老是讲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信徒。其他人只是表示礼貌而已。没有跟上帝吵过嘴,就不是真正改信基督教的人。”

“可恶的修车行。”朵乐丝喃喃说,电话挂掉了仍火气十足,一面用力砍着茶籽饼。

“端去!你们司机还好吧?”希博特大喊,“要不要叫朵乐丝端去给他吃?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冷死了!带他进来,去啊!”在两人来得及响应前,希博特先生又开始谈论战争。不是德雷克的,也不是纳尔森的,而是他个人的战争,以残缺不全的图像记忆拼凑而成。“好笑的是,那时有很多人觉得日本鬼子来得正好。给那些中国国民军暴发户一点教训。也给共产党颜色瞧瞧。结果呢,好久以后情势才开始逆转。一直到开始轰炸之后。欧洲商店关门,大班也全家撤离,乡村俱乐部变成医院。可是还是有人嚷嚷‘别担心’。后来有一天,轰的一声,把我们全关起来,是不是啊,朵乐丝?结果害死你母亲。她的耐力不够,因为得过肺结核。尽管如此,柯家兄弟还是过得比多数人好。”

“噢。怎么说?”康妮询问,大感兴趣。

“他们拥有耶稣的知识,能引导他们,安抚他们,是不是啊?”

“当然了。”康妮说。

“自然是了,”狄沙理斯也应和,扣住十指互相拉动,“的确是的。”他说得虚情假意。

因为日本鬼子来了,他说,教会也关门,黛西·方拿着铃铛带着小孩加入难民潮,有的坐推车,有的搭公交车或火车,不过多半是徒步,往上绕去,最后到重庆。蒋介石的国民军已经在重庆建立临时首都。

“不能让他讲太久,”朵乐丝一度警告,偏头偷偷告诉康妮,“他会疯癫起来。”

“噢,我能讲很久,亲爱的。”希博特先生以窝心一笑纠正她,“我一辈子,该看的都看过了。想做什么随我高兴。”

他们饮茶聊着庭园。定居此地后,庭园一直令他们伤脑筋。

“他们告诉我们,要种就种有银色叶子的那种,能抵抗盐分。我不知道,有没有啊,朵乐丝?好像种不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