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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轻一些,我想。”

“那么从现在起,就把他看得更轻一些吧。我把他从家庭、生活、一切的一切中抛开了。就在此时此地。我把他扔入了大海。喏,你明白吗?”

他明白的只是:回到圆场去,完成你的工作。同样的话,她可以用十多种方式来说,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史迈利仍旧因为这段意外的回忆而感到不安,他马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他心绪不定的时候总是到窗边去张望。一列海鸥有六七只,停在女儿墙上。他一定是听见了它们的叫声,才想起拉莫那海边的那次散步的。

“我话说不出口的时候才咳嗽。”安恩有一次这么对他说。当时她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呢?他不快地朝着对街房顶烟囱间。康妮说得出口,马丁台尔说得出口,为什么安恩说不出口?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再加上阿勒莱恩。”史迈利大声地自言自语。海鸥一下子都飞走了,好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一样。“告诉他们,他们是用伪钞打通门路。”若是银行接受伪钞呢?若专家宣布是真钞,而且比尔把它捧到天上去?而且内阁办公室的档案里尽是赞扬剑桥圆场里崭新一辈的人才,他们扭转了霉运,那又如何?

他先挑出托比·伊斯特哈斯,因为托比是靠史迈利起家的。史迈利在维也纳招募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大学生,住在他死去的叔叔曾担任馆长的一个博物馆废墟里。史迈利开车径赴阿克顿,直捣他的洗衣店虎穴,站在他的核桃木办公桌前面,桌上有一排象牙色的电话机。墙上挂的是一幅跪着的贤人,是意大利十七世纪的作品,是真是赝,颇可怀疑。窗外是个院子,停满了汽车、卡车、摩托车,还有一些休息娱乐室,点路灯的下班以后就在这里消磨时间。史迈利先问托比的家庭情况,知道有个儿子上了西敏寺公学,一个女儿上了医学院一年级。接着他向托比提出,点路灯的有两个月没有填工作单了,他见托比支吾搪塞就直接问他,他手下的人是不是最近在干什么特殊任务,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由于保密原因,托比不能在报告中说明?

“乔治,我会帮谁做呀?”托比瞪着眼睛说,“你知道,照我看来,那是完全不合法的。”这句话——照托比看来——有一种滑稽的味道。

“我倒觉得你会帮潘西·阿勒莱恩,”史迈利提示说,提供一个借口给他,“毕竟,要是潘西命令你去干一件事,又不许你记录,你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乔治,我倒要问,会是什么样的事呢?”

“审查一个外国信箱,准备一个安全联络站,监视一个人,窃听一个大使馆。潘西毕竟是对外活动的总指挥呀。你很可能以为他是根据五楼的指示办事的。我认为这样的事是很说得通的。”

托比小心地看了一眼史迈利。他手里捏着一根香烟,但是点燃了以后却一口也没有吸。这玩意儿是手卷的,从一个银盒中拿了出来,点燃以后却一直没有再送到他嘴上。托比把香烟摆来摆去,有时在前面,有时在旁边,有时要送到嘴边,但结果却从来没有。这时开口说话了,这是托比的一次个人表态,说明他在这一生中这个特定时刻所处的地位。

托比说,他喜欢谍报处,他想留在处里,他对那里有感情。他也有其他兴趣,这些兴趣随时随地可以使他全心全意投入进去,但是他最喜欢的还是处里的工作。他说,他有意见的是升官问题。并不是他不知足。他想升官主要是社会地位的考量。

“你知道,乔治,我的资格比别人老好几年,可是这些年轻人却要我听他们的命令,我真的感到有些难为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甚至阿克顿也是这样,他们一听到阿克顿这名字就觉得可笑。”

“哦,”史迈利和气地说,“这些年轻人是谁呀?”

但是托比已失去了兴趣,他表白完,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没有表情的样子,他像洋娃娃一样的眼睛出神地发呆。“你是说罗埃·布兰德吗?”史迈利问,“还是潘西?潘西年轻吗?到底是谁,托比?”

没有用。托比后悔刚才说了的话。“乔治,你该升官的时候没有升官,你累得要死地工作,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是谁,级别比你高就显得年轻。”

“也许老总可以升你几级。”史迈利提示说,但他自己却不想担任这个角色。

托比的回答使他感到一阵心寒。“事实上,乔治,你也明白,我对他如今是不是有这种能力,十分怀疑。我这里有些东西要送给安恩,”——他拉开抽屉——“我听说你要来,就打电话给我几个朋友,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漂亮的东西可以送给一个完美无缺的太太,你知道我自从有一次在比尔·海顿的鸡尾酒会上见到她以后,从来没有忘掉过她。”

于是史迈利就带着安慰奖回来了——一瓶名贵的香水,他猜想是托比手下点路灯的从国外走私回来的——他又带着叫化碗去见布兰德,心里明白这样他又接近了海顿一步。

史迈利回到少校的牌桌边,翻查拉康的档案,最后找到了薄薄的一份,上面标着《巫术计划·直接补助》,记的是自从有了巫师情报来源以后的最早开支。阿勒莱恩在另一份给大臣的个人备忘录——这一份的日期已经快有两年了——中说:“为了保密起见,建议将巫术财务情况与圆场其他开支完全分开。在未找到合适掩护之前,我请您从财政部所拨经费中直接设置专款,不要作为秘密工作拨款的追加费,因为后者必然会记入圆场账目。专款账目一概由我个人向您申报。”

“所请照准,”一星期后大臣批示道,“只要能按规定……”

但字下面并没有但书。瞄了一眼第一行的数字,史迈利就知道了他所想知道的一切:到该年五月,也就是他在阿克顿见托比的时候,托比用巫术的预算款项,已亲自出国不下八次之多。两次去巴黎,两次去海牙,一次去赫尔辛基,三次去柏林。每次的旅行目的都简单地说是“取货”。从五月到十一月老总下台的时候,他又去了十九次。有一次去索非亚,还有一次去伊斯坦布尔,每次都不超过三天以上的时间,大多数是在周末去的。有好几次,还有布兰德随行。

坦白说,托比·伊斯特哈斯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史迈利真的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从记录中找到资料证实自己的印象,反而使他感到很踏实。

史迈利在那段时间对罗埃·布兰德的看法则颇为矛盾。他回想起来,觉得现在仍是这样。布兰德是一个大学教师发现的,由史迈利去把他招募来。这和当初自己被圆场吸收的情况颇为相像。但是这一次并没有德国妖魔可以用来煽动爱国情绪,而史迈利对于反共表白总是感到有些尴尬的。像史迈利一样,布兰德没有真正的童年生活。他的父亲是个码头工人,一个热情的工会成员加共产党员。布兰德年幼丧母。他的父亲仇视教育就像他仇视权威一样,布兰德懂事以后,做父亲的不知怎么认为他的儿子已被统治阶级争取过去了,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布兰德争取上了普通中学,暑假里就像托比所说的一样,累得要命地赚些外快。当史迈利在牛津大学老师的屋子里遇到他时,他一副刚刚出门回来精疲力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