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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旅舍(也许该称它为小客栈)是一间老旧的修道院,它是英国人喜欢去的地方。为了走到那儿,米利都还得攀登一条既老旧又悬垂着藤蔓的梯道。他爬上去之后,四处仔细地查看一下,然后又不得不赶紧下来,叫布拉克跑(“我是说真的跑”)到转角的咖啡店打电话给奈德,然后再回来攀爬。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老是感到气喘吁吁,甚至有被人耍的感觉。沁凉的沙岩和新磨的咖啡味混杂着夜间植物的气味迎面扑来,但米利都对这些气味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最需要的是空气。远处的电车声和船舶的汽笛声,是惟一与巴雷的独角戏互相唱和的背景音乐,米利都却对它们一无所觉。

“盲童是不会嚼东西的,格雷夫斯,我亲爱的老魔术师!”巴雷把他那像蜘蛛脚般的食指指尖放在这位上校的肚脐眼上,手肘搁在吧台上一盘未尽的棋盘上,耐心地解释给这位上校听,“这是经过科学证明的事实,格雷夫斯,瞎眼的儿童需要人教才会吃东西。到这儿来,闭上你的眼睛。”

巴雷用双手轻轻地托住他的头,扶着他靠过来,然后打开他的嘴巴,放进几粒腰果。“就当你是个孩子,照着我的吩咐做,咬啊、咬啊!小心!不要咬到舌头,咬啊!再来一遍。”

这当儿,米利都觉得该他上场了,于是堆起亲切的笑容,一脚踏进了酒吧。而在入口的两旁各竖着一个真人大小、穿着宫廷服饰的黑白混血女人雕像,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头发是茶色的,眼珠是绿色的。”他在心里打量着,一边把巴雷当马一样彻头彻尾地审视一番:身高六尺整,胡须刮得挺干净,讲话有条理,身材细瘦,衣着怪异。怪异!简直是笑话!矮胖的米利都心想,他仍然喘息着端详巴雷身上穿的麻制丛林夹克、灰色的法兰绒长裤和凉鞋。在伦敦的那些傻瓜会指望他在里斯本炎热的夜晚穿些什么?难道是貂皮大衣不成?

“呃,对不起!”米利都神色愉快地开口,“我正在找人,能否请你帮帮忙?”

“你要找的是我老娘的屁股,是吧?!”巴雷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把那位上校的头扶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很抱歉!但我认为你应该是巴托洛梅·斯科特·布莱尔先生。”米利都说,“对吗?”

巴雷一边用手抓住那位上校的衣领以防发生意外,一边小心地在凳子上转了半圈,上下打量着米利都,先从鞋子看起,一直看到他堆笑的脸。

“我叫米利都,是从大使馆来的。我是这里的商务二等秘书。我非常抱歉,我们从联络处接到了关于你的一份紧急电报。我们认为你最好马上看看这封电报,可以吗?”

之后,愚蠢的米利都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由他这么胖的人做起来,更是让人觉得特异。他晃了一晃臂膀,用手盖住头,好像是要确定他的脑袋和头发都待在原位。这胖子在如此矮的房间里做了这样夸张的动作,使得原本沉醉未醒的巴雷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老兄!你是说,有人死了?”他问道,脸上笑容紧绷,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噢!我的老兄,请不要这么紧张!这只是一封商业电报,不是领事馆的,否则它怎会从我们的联络处传过来?”他尽力在脸上装出安慰他的笑容。

但是巴雷一点儿都不为所动,他仍然要追究到底。“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问。

“没什么。”米利都心虚地回答,“是一份很紧急的电报,不完全是私人的,只是一封外交电报而已。”

“那么,是谁那么急?”

“谁都不是,我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告诉你。它是机密,只准你我过目的。”

他们忘了描述他的眼镜了,米利都一边回看他一眼,一边径自想着。他戴一副圆的黑框眼镜。对他的眼睛来说,太小了点儿。一皱眉头,眼镜就会滑到鼻尖,而他就从那儿看着你。

“如果有人要还债,就算等到星期一又何妨?”巴雷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着上校。“松开你的腰带,米利都先生,跟这些脏鬼喝一杯如何?”

米利都也许并不瘦,也不高,但他也是个能控制场面的人,会玩弄诡计,一点也不输给其他的胖子。需要的时候,他也会发火,会像山洪暴发一样,一发就不可收拾。

“你给我听着!斯科特·布莱尔!老实说,这本不关我屁事.我可不是一个当差跑腿的;我是个外交官,我有我的地位。我花了老半天的时间到处找你,外头有一辆车子和一位跟班等着我,我可没有义务把整天时间耗在你身上。”

如果不是那位上校仗义执言,他们之间还有得瞧呢!他肩膀往后一挺,下颚往后一缩,嘴角现出正气凛然的样子。“巴雷!这是女王陛下的恩诏呀!”他吼道,“大使馆是地方联络处,他们的邀请也就是命令。你不可以有辱陛下的宠诏。”

“但是他又不是陛下啊!”巴雷耐心地反驳道,“他又没戴皇冠。”

米利都想着要不要召唤布拉克。他尽量做出胜利的笑容,但巴雷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壁炉上,前面有个花瓶挡在空空的炉架前,里头的花都已经干了。米利都喊他:“都好了吗?”好像是叫他的太太,想看看晚宴准备好了没有。但巴雷憔悴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瓶已经枯死了的花上面,好似在那些花朵上看到了他的人生,看到他此生走过的荒唐道路和做过的一切错事。就在米利都正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巴雷开始把他的“垃圾”都装进了丛林夹克的口袋里。他动作干练,好像是要上山狩猎一样。他的东西包括一个变形的皮夹,里面塞满没有兑现的支票和作废了的信用卡;一份发了霉且使用过度的护照;此外,他随身还携带笔记本和铅笔,用来在清醒时记下他酒醉讲过的珠玑之言。做完这一切,他掏出一张大钞放在吧台上,好像他此后很久都不会再需要用钱一样。

“曼纽,帮上校打个的。我的意思是帮他走下台阶,坐上后座,帮他付车费。都做完了,就把找零留着。再见了!格雷夫斯,今天谈得真开心。”

雾气降临,一轮新月由众星拱着冉冉升起。他们走下了阶梯,米利都先下,他一边走,一边还要巴雷小心着走。码头上布满晃漾的灯光。一部挂着外交车牌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等着他们,布拉克悠然地躲在车子旁边的暗处。另外一部没有标识的车子停在它的后面。

“啊!这是艾迪。”米利都一面说着,一面介绍。“艾迪,我们是不是在里面耽搁得太久了?我相信你已经打过电话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