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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的神色再次黯然,又开始啜饮起他的威士忌。“我们都在那儿,”他语气含混地低述,“人越多越好。请来见见我的表弟。请用一个香肠卷。”但是我留意到他的眼神,就像他说的话一样,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似乎他也看得出前面将有一段难熬的考验。

我沿着桌子看过去,那边的鲍勃正在微笑。我想即使他马上就要进棺材了,他还是会照样保持这副笑容。不过,他的笑容里也始终带有老童子军的那种诚恳。我也看到克莱福的侧脸,就像斧头般的锐利,也像斧头般高深难测。沃尔特则一刻也没有安静过,他那聪明的脑袋已经归位,侧头对着华丽的天花板嬉笑,额头上冒着汗,手指尖还揪着食指上的一小撮毛。再看看奈德这位首领,这位既能干又神通广大的奈德,这位精通各种语言,又兼战士、实干家、军师的奈德。他从一开始就坐着凝神倾听,随时注意会议的进展。看着他,我就想到有些人因他们自己过于忠诚而苦,总有一天,这些人会发现他们无事可做。

在这个大而宽敞的房子里,巴雷还是以那种电报似的口吻叙述着事情。有七世纪时代的护墙板、雕梁画栋的回廊、美不胜收的花园、桦树林,另外还有腐朽的椅子、用木炭生的火、下雨时所闻到的蟋蟀气味及常春藤。这间宅第里大约有三十个人,他们在花园里或站或坐,一边烧烤着食物,一边啜饮着美酒,完全无视于恶劣的天气,就像英国人一样。陈旧的车子沿着马路边停放,与撒切尔夫人和她那群贵人执政以前的英国没什么两样。屋子里有一张张友善的面孔,到处流曳着说话声。列斯丹诺夫引着巴雷进来了,大家连头都没转。

“这儿的女主人是一位诗人。”巴雷说,“她的名字叫塔马拉什么的,虽然结了婚,但其实是一位女同性恋者,有一头白色的头发,笑嘻嘻的。她的先生是一家科学刊物的编辑,列斯丹诺夫是她先生的弟弟。那儿的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先生或太太的兄弟。室内笼罩着一片文学的气息。如果你会讲话,而他们又让你讲话的话,就一定会有人听你的。”

从他散乱的记忆中搜寻出的景况,被巴雷分成了三个部分:从两点半雨停时开始的午餐,午餐结束之后接着进入的夜晚,以及被他称为“最后一点”的那段时间。这段时间来到以前,凡是该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了。就我们的研究,它应该是在两点至四点之间,当时巴雷已经醉得介于悠游仙境和不省人事之间。

午餐开始以前,巴雷都是在各群人之间游走,他说,先是列斯丹诺夫陪他一道,然后他独自一人随便和人聊聊。

“随便和人聊聊?”克莱福怀疑地问道。

巴雷很快地解释道:“只是随便谈谈而已,克莱福。”他用一种很友善的态度向克莱福解释,“我们只不过是边谈边喝酒,没干什么坏事情。”

但是当午餐端上来之后,他们就一同围桌而坐,巴雷坐在一端,列斯丹诺夫则坐在另一端。桌上放着乔治亚的白酒,每个人都使出他们最好的英文,谈着“如果真理阻碍了伟人的所谓无产阶级革命的话,它还算不算是真理”、“我们应不应该恢复祖先的精神价值观”、“开放政策到底对一般人有无任何正面的影响力”、“如果你要知道苏联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最好的方法就是从新西伯利亚寄一个冰箱到列宁格勒去”等等的话题。

克莱福又插话进来了,这让我心里很不高兴。他像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居然要巴雷说出每个人的名字。巴雷用手掌拍了一下前额,显然已忘了克莱福对他的不友善。“名字!克莱福,噢!上帝啊!有一个男子是莫斯科国立大学的教授,但我从没问过他的名字。另一位是个化学药品的采购商,他们都叫他药剂师,是列斯丹诺夫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一个人是苏联科学院的人,但我并没问他的名字,更不用说是他的观点了。”

“有没有女士和你们同席?”奈德问道。

“有两位,但是没有卡佳。”巴雷说道。奈德和我都对他的反应敏捷非常惊讶。

“但那儿另外还有人,对不对?”奈德暗示着说。

巴雷慢慢地将身子往后仰,喝着酒,然后又弯了回来,将杯子置于两膝之间,弯腰盖着它,他的脸向下,使尽全力在回想着。

“当然,当然,当然,还有别人。”他同意着说,“总是会有的,是不是?”他说话时的神情真让人猜不透。“但不是卡佳,是别人。”

他的语音变了,从哪儿变到哪儿,我就猜不透了。其意思并不明显,但它意味着悔恨及自我的呵责。我跟大家都在等待着。我想我们都已经感觉到,一件非比寻常的事就要出现了。

“是一位留着稀疏胡子的年轻男子。”巴雷继续说着,眼睛也望着幽暗的一角,好像他最后还是走了过来。“他个儿很高,身穿深色西服,打黑色领带。一张脸表情空洞,也许这就是他留胡子的原因吧!他的袖子太短。黑头发。喝醉了。”

“他叫什么?”奈德问。

巴雷仍然瞪着那处幽暗的地方,那处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得透的地方。

“歌德。”他终于脱口而出,“就像那位诗人歌德。他们都叫他歌德——来见过我们伟大的作家,歌德。他可能已经年过半百,也可能还不到十八岁,瘦得像一个孩子。两颊有淡淡的颜色,非常高,留着胡子。”

当奈德事后将这一卷录音带播放给这组人听的时候,录音带里既听不出大家一言不发的沉默,也听不出任何人呼吸的声音,反而是巴雷乘这时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这是他第一次打喷嚏,以后还多着呢!他打喷嚏的时候,先是头一个回合的枪响,接着就加速变成连珠炮,一连串紧接着发作。再之后,噼里啪啦的速度就在他用手帕遮住脸外加一阵发作之后才慢了下来,最终消失。

“真是糟糕的喷嚏!”他带着歉意解释着。

“我是很聪明的。”巴雷又接着说,“一点也错不了。”

他重新把杯子灌满,只不过这一次是水,不是酒。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喝着,动作中带着旋律,宛如电视还没普及以前,英国每一家幽暗酒吧的吧台上都会摆放的那种喝水的塑料鸟儿。

“好好先生,那就是我。是舞台上表演的能手。来自西方,讲礼节,又很体面。这不就是我去那儿的原因吗?俄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笨到会听我瞎扯的民族。”他的前额又低得要碰到他的杯子了,“那边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你到乡间去散步,最后与一群喝醉了的诗人们辩论自由和责任孰者为重。之后,你去脏兮兮的公共厕所小解时,有人在隔壁侧身问你人死之后是否还有来生。只因你是西方人,所以你就应该知道。你告诉他们,他们也就记下了。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