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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们已经进展到来访的真正主题上了。房间里的四个人中,我想也只有温特尔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因为,我看见奥马拉那泛黄的眼珠子已经抬了起来,带着一种既忧郁又机敏的眼神研究着奈德的脸。

奈德一张一张像发牌似的翻着那束文件。在文件上,他已用绿笔先把名字圈了出来。这些人当中,有两人已经知道是过世的了,另有一人目前被整肃。他在测试温特尔的记忆力,预先提示他哪一件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塞吉?温特尔说。老天!对!就是塞吉!但是,他当时有另外一个名字呢?波普夫?波普维奇?对啦!是普洛托波普夫!塞吉·普洛托波普夫。他是燃油工程专家。

奈德耐心地诱导他,已经说出三个名字了,再来试试第四个。他引导着温特尔,再度唤起了他的回忆:“呃,再想一秒钟,想不出来再说不,也还不迟。真的记不得吗?好,我们再来试一试沙维列夫。”

“又来了?”

短短时间内,我注意到温特尔像一般的英国人一样,对俄国人的姓氏并不怎么灵光,但是对于他们的名字倒是没有多大的问题。

“沙维列夫。”奈德重复道。我又再次看见奥马拉的目光盯着他。奈德盯着手中的文件,他的样子让人看来也许是有一些太过于随便。“对,就是沙维列夫。”他念着那份文件,“‘年轻,有理想,健谈,自称是人道主义者。他专攻粒子物理,是在列宁格勒长大的。’这是根据你对弗克斯霍尔所说的,是在许久许久以前说的。我漏掉了什么没有,比方你不输给他?沙维列夫?”

温特尔笑了,笑容中带着讶异。“那么,这的确是他的名字啰?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对我来说,他仍然是叶可夫,你知道吗?”

“非常好,叶可夫·沙维列夫。你还记得他父亲或祖父的名字吗?”

温特尔摇了摇头,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除了对他原始的描述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

我们必须等待。温特尔对时间的观念和我们的不一样。并且,看了他一脸不自然的笑容,我们也知道他的幽默感也和我们不同。

“叶可夫是个极其敏感的人。我们不敢在全体会议上问他问题,而得在会议完后,有点仓促地扯扯衣袖引他注意,才问:‘对不起,先生,能否请教你一点问题?’记住!得是个好问题。他们也说,他是个非常有素养的人,有他自己的一套方式。我听说他在诗朗诵会上大出风头呢,而他的确是有一套。”

温特尔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我怕他是想要杜撰了。有些人没什么话可讲,但还是想让你继续不停地听他讲下去,就经常会这么做。还好,他只是回到他的记忆里去搜寻搜寻;或者,他只是想用他的手指敲一敲脑袋,把他那尘封已久的记忆给唤回来。

“叶可夫总是在人群之间游荡来游荡去。”他说,脸上还带着那种充满优越感的笑容,令人生厌,“他总是窝在一张椅子边上,很热心地听人家讨论。他的父亲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我不知道是什么。他们说他父亲也是一个科学家,但是后来被枪决了。他们杀人就像杀蚂蚁一样。有一大堆的科学家就是这样被他们杀了,不是吗?我在报纸上读到的。即或他们没有被杀害,也会被关在监牢里了。他们最好的飞机都是像图波列夫、彼特里亚可夫、科罗廖夫这些最伟大的航空技术明星在监牢里设计出来的。雷姆辛是在监牢里研究出一种热引擎用的锅炉。他们最原始的火箭研究计划也是在监牢里面完成的,是由科罗廖夫主持的。”

“老兄,讲得好。”奥马拉说。他又感到不耐烦了。

“给我这一块石头。”温特尔继续说道。

我看到他的那只手,手心向上,再一次放到他的膝盖上,握着那块想像中的礼物打开又闭上。

“石头?”奈德问道,“叶可夫给你的?你说的是摇滚乐吧?不,不是,你说的是一种地质学的样品吧!”

“当我们这些西方人离开了阿卡丹,”温特尔又重新开始说了,就好像为我们和为他自己讲述一个全新的故事,“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了。说真格的,如果你们曾在最后一天看到我们那一群人的样子,你就会相信我讲的话了。我们让那些俄国籍的主人哭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们把我们又抱又吻,鲜花塞满了整辆车,即使是卡洛教授也哭得涕泪纵横。我们这些西方人把我们所有的物品都卸了下来,包括书本、纸张、钢笔、手表、刮胡刀、牙膏,甚至我们的牙刷等等都给了他们。如果我们带着唱片的话,我们也会给他们的;此外,不用的内衣裤、领带、鞋子、衬衫、袜子,除了那些我们还需要用来让自己回家时像个样儿的行头以外,都全数给了他们。我们这么做,完全是不约而同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事先讨论过,也没有想过要这么做。每个人都是出于自动自发的。当然,有的人给的要比别人多一些,特别是那些美国人,他们比较冲动些。我听说一个人为了带一个想出国想得要死的女孩出去,跟她行了名义上的婚礼。我没有,我不会做这种事情,我是一个爱国的人。”

“但是你也把你的一些好东西给了叶可夫。”奈德一边假装着在日记本子上很费劲地写着,一边说。

“我开始是,是的。我那么做,就像是在公园里把我的宝物拿出来喂小鸟一样。你选了一只没东西吃的小鸟,尽量让他吃得胖一些。此外,我不得不给年轻的叶可夫,他太热情了。”

他的手已经僵硬了,手中空无一物,手指尖正努力想并拢起来。另一只手举到眉毛上,掐了一下肉。

“‘这个给你,叶可夫。’我说,‘抢得慢的人总是会吃亏的。你太害羞了,对自己的健康不好。’那个时候,我有一只刮胡刀,还有电池、变压器,都装在一个质料好的携带盒里。但是他似乎不是那么愿意拿。他把它放在一边,继续不断地讲着。然后,我才了解他要给我一样东西。就是这块石头,是用报纸包起来的。当然,包得并不漂亮。‘这是我国国土的一部分,我把它送给你,谢谢你的演说。’他说。他要我去爱它好的一面,不管有时从它外表上看来是多么的不好。他说一口漂亮的英语,我们当中有一半的人都没他说得好。说实在的,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真是有点惭愧。我把这块石头保存了好几年,一直到我太太有一年做春季大扫除时才把它丢掉。我有时会想找个时间写信给他,但一直都没写。他有一副傲人的样子,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有。我们都认为科学能够统治这个世界,我想现在就是这样了,虽然我确信它统治的方式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