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第2/3页)

要在这个世界里抽出一根线头,把它编织成一个故事,事实证明是极度困难的——有许多不同的可能发展只是困难之一。理论上,我想写的是一个过去缠绕着现在的故事;它要能反映出我们对一个我们前不久才打败的国家的日益依赖,而且要能道出我们对一种闷烧在富裕表面下的国家主义激情可能复活的焦虑。但这种复活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呢?我当然不相信纳粹会以赤裸裸的方式卷土重来,不相信它的老守护者会戏剧性地重新得势。我毋宁相信,如果威胁存在的话,它是存在于灰色的中心的,其表现形式会是一个以愤懑的老板与小布尔乔亚为骨干的群众运动——类似于布尔热在法国领导的那一个。我也察觉到失意的德国年轻人的深深不满,他们开始把怒气的矛头指向西德的富裕和西德对北约的俯首帖耳。今天还有人记得红色丹尼6吗?

我对这些潮流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的臆测,现已明白是错的。但我有一点却是猜对了:会有一个学生运动把无力的怒火拨向德国建制——哪怕它后来发展出巴德-迈因霍夫团伙7这种极端的形式——而且会得到德国知识分子或明或暗的支持。我猜对的另一点是,这股力量本质上是不关心政治的:它的平台包括了一种模糊、未完成的无政府主义修辞,没有明确目的可言,惟一的信息只是行动本身。

但不管怎样,我本来就没有预期自己的预测是对的。我想提供的是一个有启发性的梦魇,而非精确的预言。我想讲的是一个政治的鬼故事。而不管写得是好是坏,我写出来的也正是个政治鬼故事。

这鬼故事里的鬼当然就是利奥·黑廷。阿伦·特纳是他的招魂师,而劳利·布拉德菲尔德则是倒霉的鬼屋主人。这三个角色在现实中都是没有原型的:就我所知,黑廷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尽管在我任职大使馆的时代,德国各地有几十个类似黑廷的人,继续在他们小小一间的前管制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哪怕占领已经结束了许久——以别的名义发挥功能。也没有戴绿帽的布拉德菲尔德这样的人指挥过我们的参赞处;或有过一个来自伦敦的阿伦·特纳,把我们的生活撕成碎片。至于旁观这一切的那个慵懒、聪明的同性恋者莱尔,当然也是没有存在过的。

但云格尔先生却是活过的。他是真实的,尽管其名字与长相你在本书任何地方都不会找到。云格尔先生是我们大使馆里的两个打杂之一,由行政科聘用。他们今天还有这样的人员吗?我敢用你的全副身家打赌还有。云格尔先生在大使馆一楼有一个办公室,他的工作是为你的汽车申请一块外交官车牌、弄一些外交官汽油券和优惠机票,还可以私底下帮你买到打折和免税的新收音机、电视机、洗碗机、荷兰啤酒或苏格兰威士忌——黑廷那些可怜兮兮的吹风机当然更不在话下。

云格尔先生年老,头发柔软光洁,和蔼,耐性过人,哪怕是被外交官太太大声使唤,也几乎不皱一下眉头。有别于所有人的猜想,我个人深信云格尔先生从未在帮我们的忙中捞油水。他会热心助人,只是因为急于讨好别人。所以我就偷了云格尔先生的吹风机,还有一点点他与雇主的关系,放到利奥·黑廷身上,以便突出利奥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卑躬屈膝的一面。云格尔先生是不是晓得此事,我不得而知。不过,十五年前我倒是相当意外地在科隆机场重遇他。

他比我记得的样子老更多了,皱巴巴的皮肤不再粗糙,变得婴儿般柔滑。是我先看到他。他坐在出境大堂餐厅里角落上的桌子边,一边细口喝啤酒,一边看着现代世界运转,样子就像已经坐了一整天。最后他终于看到我,伸出手和我轻轻一握,轻轻喊出我的名字。他身边没有行李,甚至没有人人必备的德国手提箱。他穿着费尔岛(Fair Isle)花样的开襟羊毛衣,袖子上有皮革补丁,大概是多年前从他某本邮购目录上购买的。他看起来英国味十足。

“你要去哪儿旅行,云格尔先生?”我问他。

没有要去哪儿,他微笑着回答说。他说他几乎每星期六都会来这里。有时星期天也会来。我猜他是暗示他太太已经过世。显然他是孤身一人。

“所以你是来这里收集写小说的材料啰?”我开玩笑地问他。

不是,先生,我不写小说;他带着另一个微笑回答说。

“但你一整天坐在这里,又不看书,你是要干些什么呢,云格尔先生?”我不解地说,“难道你是间谍不成?”

这时,他举起一根手指,示意我噤声。“听着。”他说,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于是我默不作声,露出一张洗耳恭听的脸。接着你猜我听到什么来着?我听到有一个男声用几种语言广播说要到某某地方的旅客请在某某登机口登机。

“那是我儿子。”他说,自豪的神情我至今难忘。我这才明白,他举起的手指是指着广播喇叭的。

本书的初稿写成于维也纳。在那里,我得到著名纳粹搜捕者维森塔尔(Simon Wiesenthal)之助,把坏蛋角色卡费尔德的龌龊老底给拼凑了出来。我住的是已故指挥家卡拉扬(Karajan)的公寓。这纯属巧合。刚开始,我每次回到家,所有门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似的,会自动打开。我后来才知道,之所以有这种设计,是因为那位大指挥家演出完毕时常常脾气暴躁,没耐心去开门。

在维也纳,我也有机会听到原汁原味的反犹主义语言,它们让我更知道应该怎样描写那些波恩老纳粹的嘴脸。“如果你想研究这种疾病,”维森塔尔建议说,“你就得住在沼泽里。”他指的沼泽是维也纳。回到英国时,我的小说仍然没有完成,而有好几次,我觉得自己离把它写完只有一步之遥。那是我生命中的离婚时期,而这事对我和我那可怜忠实的太太都是要命的经验。这书阻碍了我,而我也阻碍了这本书。我反复想:我去过那么多地方,干吗要费事去描述一个我想像出来的呢?如果你想让阿伦·特纳向你解释,大概你应该想像一下我或你自己:我们看过那么多,感受过那么多,却又抗拒每一个我们得自感官的合理结论。

然后有一天,我极秘密地回到波恩,精良的德国制手提箱里装着好几磅重的小说书稿。我住进雷马根(Remagen)一个可以俯瞰莱茵河的饭店房间。记得雷马根那座大桥吗?你们有必要记得吗?但这大桥却见证过美军和德军之间最激烈的一场战事,而盟军就是从它渡过莱茵河的。

我在雷马根得到一个亲切小天使的帮助,把小说写竣杀青。在某些方面,它仍然不是我计划要写的那部书。但我本来要写的那部又是什么样子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