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多斯先生与科克先生(第2/3页)

直到卡费尔德出现才改变了这一切。科克郁郁不乐地打量那些示威海报。九个月前。科克还记得,从九个月前开始,梅多斯一再匆匆从档案库的连接门走进密码室,带来各种消息:基尔发生示威、卡费尔德被提名为领导人、学生静坐抗议和各种他们后来慢慢会习惯的零星暴力。这次倒霉的是谁?一些反示威的社会主义分子。一个被打死,一个被扔石头……在那时候,听到这个都会让他们吃一惊。老天,他想,当时我们好嫩。感觉上那就像是十年前。但科克却几乎可以把这九个月来每一小时发生的事给娓娓道来。

大使馆医生就是在基尔发生示威那天早上宣布珍妮特怀孕的消息的。自那天起,就再没有事情对科克来说是一样的。

汽车喇叭再次狂野地响起;车龙开始移动,又陡地停下来,形成一片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锐刺耳声。

“那些档案找回来了吗?”科克探问道,心里开始有点明白梅多斯可能为什么事忧心。

“没有。”

“那辆手推车现身了吗?”

“没有,那手推车还没有现身。”

“别在意了,阿瑟,没必要为这种事心烦。这里又不是华沙。你现在是在波恩。听着,你知道单单过去六星期,大使馆的食堂就搞丢了多少杯子?我不是说打破的,是说不见了的。你猜?二十四个。”

梅多斯毫不动容。

“谁又会想去偷杯子?没有人。人们都是粗心大意的。你要知道,现在是危机时期,人人都一堆事,变得心不在焉。这样的事发生在大使馆每一个角落。档案的情形也是一样。”

“但杯子不涉及秘密,这是差别所在。”

“用来推档案的手推车也不涉及秘密,”科克语带恳求地说,“还有本来放在会议室而不见了的电暖炉也不涉及秘密——管理组的人为这件事气疯了。打字组那部不见了的长滑架打字机也不涉及秘密。听着,没人可以怪你的,阿瑟,你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你知道外交人员起草电报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的吗?看看莱尔,看看加韦斯顿,他们都是梦游者。我不是说他们不是天才,但他们有一半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们的头是被云遮住的。别人不能因为一些档案不见了就怪罪你的。”

“我会被怪罪的。我是负责的人。”

“好吧,你爱折磨自己就请便。”科克最后的耐心消失了,“要说有责任也是布拉德菲尔德的责任,不是你的。他是参赞处的头头;他要为安全事务负责。”

说完这番拉倒的评论,科克再一次打量四周不怡人的景物。他断定,在不止一个意义上,卡费尔德要为很多事情负责任。

科克面前的景色对不管有什么心事的人都不会是怡人的。天气很糟。一层莱茵区15薄雾像呵在镜面上的雾气一样,笼罩着官僚波恩整个已开发的旷野。一栋栋尚未完工的巨大建筑伫立在未耕种的田野上,显得阴阴郁郁。前头不远处就是英国大使馆,它坐落在一片褐色的欧石南地面上,灯火通明,宛如苍茫暮色中的临时战地医院。大铁栅门处,英国国旗神秘地半降着,在三五个德国警察头上垂头丧气。

选择波恩作为柏林的候选城市这个决定,本身就是怪异的事,而现在更是成为乱事一桩。大概只有德国人才会把自己的首都摆在使领馆的大门口。为了容纳大批外交官、政治家和政府雇员的迁入(也是为了把他们保持在一个距离之外),波恩人在城墙的外面建起一整个市郊区。现在壅塞的车流想要通过的,正是这个市郊区的南端。这个市郊区是一个由庸俗高楼和低矮的临时营房构成的杂烩,沿着一条快速路两旁向南延伸,几乎可以通到巴德戈德斯堡那些怡人的矿泉疗养地——巴德戈德斯堡过去的主要产业是瓶装矿泉水,而今则变成是外交。没错,一些政府部门是获准进驻波恩市区;没错,一些大使馆是落脚在巴德戈德斯堡。尽管如此,联邦政府本身和90%以上的使节团——更不用说各种游说团体、报社、政党、难民组织、德国高官的官邸和无形政府的大本营——都是分布在这条介于科隆主教前驻地与一处莱茵区矿泉区16的维多利亚式别墅间的动脉公路两边。

在这个不自然的首都乡村里,在这个岛国里——它因为缺乏政治向心力和社会腹地,以至于永远处于一种过渡状态——英国大使馆是它不可分的一部分。你只要想像一座乏善可陈、随意延伸的工厂厂房,在它背后漆上一个莱茵河的阴郁天空,加上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纳粹建筑的味道,再在它后头的空地上放上两根供低下阶层踢球用的褪色球门柱,那你对英国大使馆的模样就会得出个八九不离十的想像。它以一只延伸的肢体抱住过去,用另一只安抚现在,用第三只在莱茵河的湿土里焦虑地探索,看看里面埋着什么可为未来所用的东西。因为是筑成于占领政策匆匆收摊之时,英国大使馆的样式精确捕捉住英国人的矛盾心绪:它以一张石头脸面对着前敌人,以一个灰色微笑向今日的盟友示好。随着车子开进大使馆的铁栅门,我们看得见,在科克左手边的是红十字会的总部,在他右边是一家奔驰汽车工厂。在他后面,隔着马路,是社会民主党的党部和一个可口可乐的仓库。英国大使馆与这些不相称的邻居相隔着一片长条形的荒地:随处都是裸露的红褐色土壤,平坦地向着远处的莱茵河延伸。这片荒地被认为是波恩的城市绿化带,是当初城市规划者引以为傲的设计。

大概,总有一天他们会搬到柏林去的。这个可能性甚至在波恩这里也偶尔会被谈及。大概,总有一天,整座灰色的山脉会垮下来,沿着公路一直滑到人去楼空的国会大楼外面的停车场。但在这一天来到以前,这些混凝土的帐篷将会继续留着,小心翼翼地暂时抗拒梦想,小心翼翼地永远抗拒现实。它们会留着,繁殖,生长,因为在波恩这里,进步被移动所取代,而大凡不会生长的东西就会死亡。

把车停好在食堂边他惯停的位置后,梅多斯例行地绕车子走一圈,拉拉门把是否都已上锁,检查车身是否有被砂石打到的刮痕。他打前院走向前门廊时仍然满腹心事。心里仍然不快的科克远远地走在后面,以至于他到达大门的时候,梅多斯与两个警卫已经交谈了一阵子。

“那你又是谁?”那个中士问道。

“档案库的梅多斯。他是为我工作的。”梅多斯想要瞄一瞄中士手上的出入名册,但中士却把本子靠到身体上。“他昨天请病假了,所以我想看看他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