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柯尼希斯温特(第3/5页)

镶玻璃的书架是锁着的。特纳弯着膝端详书名,然后站起来,再次聆听。接着他从厨房找来一把螺丝起子,插在书架门缝里,用力一扳,铜锁应声把木头挤烂,翻了起来,宛如从肉里戳出来的骨头;书架门自动荡开。上几格七八十本书都是战前出版,采德国装帧方式,厚重的书背上压有棱纹,镀有金线。他看不懂所有书名,但有些却可以猜出来:史廷丁格写的《莱比锡刑法法典注释》;《管辖权》;还有一本是谈论有效追溯期限法规的。每本书的扉页都签了名:黑廷·利奥。在其中一本的扉页,特纳看到有一句话写在一头柏林熊图案上,它的字母曲线非常淡,向下笔画非常粗:Für meinen geliebten Sohn Leo(送给我的爱子利奥)。下层书架是个大杂烩:一本在德英国官员的行为守则;一本谈莱茵旗帜的平装本德文书;一本战前出版的英德句法,上面写满注记,看得出来经常翻。特纳从右手边抽出一叠书背细长的布面刊物,那是1949至1952年间同盟国对德管制委员会的月报,其中一些月份不见了。他打开第一册时,书脊吱嘎作响,灰尘扑向他的鼻孔。封面上写着:“[汉诺威]第十八号田野调查单位所有”,字体工整,向下的笔画粗壮,曲线优雅,用的是一种政府专用的粉状黑墨水。有一条细线把这行字划掉,在下面代之以另一行:“[不来梅]第六号一般调查单位所有”,它下面又有另一行字:“[明兴格拉德巴赫]军法处财产”。再下面又写着:“[汉诺威]特赦委员会所有。不得携带外出。”62特纳随便翻开一页,发现自己不由自主被它有关柏林空运行动63的回顾所吸引。盐包应该绑在机翼下面,绝不可以放入机舱……汽油运输在飞机起飞和着陆时都具有高风险……出于经济和鼓励士气的理由,应该空运他们烤面包用的煤和谷物,而不是空运事先烤好的面包……应该空运脱水而不是新鲜的马铃薯,这样,每天只需要空运720吨而不是900吨马铃薯,就足够全部人口一日所需。特纳入迷地慢慢翻动黄色的纸页,“同盟国高级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已于9月21日于波恩附近的彼得斯堡召开……”一个德国旅游办事处将于纽约揭幕……拜罗伊特和上阿默高的戏剧节将在许可范围内尽可能快的时间恢复举行。他瞧了一眼那些同盟国高级委员会的会议摘要:“会中探讨了扩大联邦德国参与外交与经济事务的机会与责任的方法……德国直接参与另两个国际性组织的要求获得了批准……”

第二册月报不用特纳翻就自己打开其中一页,它谈的是德国战俘的问题。再一次,特纳不由自主地读下去:目前总计有三百万德国人被俘……那些被拘留的德国人比自由的德国人伙食要佳……同盟国面临无法鉴别良莠的问题……煤斗计划将会把他们送到矿坑去,麦谷计划将会送他们去收割……其中一段文字被人用蓝色圆珠笔画上深深的侧线:因此,作为一项仁慈之举,在1948年5月31日通过的第六十九号法令规定,自此以后,所有纳粹党卫军的成员——曾经在集中营担任警卫工作者除外——将不再被列入当然的拘捕范畴。在“作为一项仁慈之举”几个词下面画有底线,墨色看来很新。

全部月报翻过一遍以后,特纳就把它们一册册拿起来,像扭断鸟的两个翅膀那样,狠狠地把封面和封底沿着书脊撕成两半,再抖一抖,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东西。之后,他站起来,走到门边。

震动声又开始了,这一次要比前几次大许多。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头侧着,用无色的眼睛在幽暗里搜索。他听到低沉的啸声,是一种长长的单声调,像是哀悼些什么。起风了,那当然是风的声音。他听到百叶窗板再次拍打外墙的声音:但他先前不是已经把它关起来了吗?应该是风的作用,一阵来自河谷的晓风。但也是一阵强风,它让楼梯吱嘎作响,就像吃满了风的帆船的绳索。饭厅里的玻璃杯夸张地叮当响,比前几次要大声很多。

“动作快点。”特纳低声说。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都没有上锁。有些是空的,有些放着各种杂物:电灯泡、保险丝、缝纫工具、袜子、后备袖扣。有一张没装框的图片,照的是一艘全速前进的大型帆船。他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后写着:“玛格丽特送给亲爱的利奥,汉诺威,1949。怀着深情。”字体是清晰的欧陆体。特纳把它随便折两折,放进口袋里。图片的下方放着个盒子,正方形的,触感很硬,用黑色丝手帕包裹得像件礼物,有别针别着。特纳解开别针,小心拿起一个暗淡无光的银色盒子。盒子以前一定是上漆的,因为从盒面的暗淡和微微凹凸的纹理反映出,它的表面曾被什么细器刮削过。他打开盒盖,瞧了瞧,然后温柔地——近乎虔敬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到丝手帕里。五颗纽扣落在他面前。每颗的直径大约一英寸,同一式样,是木头和手工制造的,没有经过加工但做工却极仔细,就像它们的制造者不是要拿它们当纽扣而是别有用途。上面的线孔都钻得很大,可以容纳很粗的线穿过。盒子下方放着一本德文书。是波恩一家图书馆的财物,盖有馆章和写有图书管理员的注记。他看不太懂内容,但似乎是一本谈军用毒气的专门著作。最后一个借书者是当年二月把它借走的。有些段落被画上侧线,书边空白处写有批注:“毒性会发生实时作用……症状在冷天会延迟出现。”特纳把桌灯调整到正对整本书,坐下来,一手托腮,以最大的专注研究书中的内容。所以说,如果有什么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转身,面对站在书房门口那个高个子,似乎只能归因于本能直觉。

对方是个颇老的老头。身穿束腰外衣,头戴德国学生过去爱戴的那种鸭舌帽。他的脸因为沾了煤尘而暗沉,双手拿着一个生锈的煤锹。煤锹像三叉式飞机那样横在他身前,在他手里抖得厉害。但他的红色眼睛却是看着地上一堆堆的书本残骸,样子看来非常愤怒。特纳非常慢地站起来。老头没有移动,但煤锹抖得更加厉害,指关节在煤灰里显得更加白。特纳放胆向前迈出一步。

“早安。”他说。

一只黑漆漆的手从锹柄松开,下意识地举起,掂住帽舌。特纳走到角落堆着威士忌盒子之处。他拿起最顶上一个盒子,撕开盒盖,拿出酒,再撕开瓶盖封皮。那老头喃喃自语,摇着头,目光仍然盯着地上的书。

“来,”特纳柔声说,“来喝一杯。”然后把酒瓶伸到老头的视线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