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4页)

嗡嗡声继而升高为一阵怒吼,一种发自肺腑的、饥渴的、深情的怒吼,比任何单个的灵魂都要虔诚,比任何单片的心扉都要深情。然后随着一个安静的和弦敲响,怒吼熄灭了,降低为窃窃私语。一个脚手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传道人的讲坛,一个舰长的舰桥,一个乐团指挥的指挥台?不,那是一个小孩的摇篮,一个木头的圣杯,满盛着德国的真理。在它上面站着的人孤单却英勇,他是真理的守护者,是一个名字叫卡费尔德的普通人。

“彼得。”特纳的手轻轻指向那条横街。他的手微微颤抖,但眼神却相当稳定。一个影子?一个站岗的守卫?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东指西指,”莱尔低声说,“他们会误会你的。”

但此刻没有人注意他们,因为卡费尔德是所有人惟一的焦点。

“克劳斯!”群众高声喊道,“克劳斯来了!”向他挥手吧,孩子们,他就是魔术师克劳斯,他是全程踩着高跷走到波恩来的。

“虽然他恨我们入骨,”特纳听到莱尔喃喃地说,“但这位克劳斯还真挺英国调调的。”

人们都说他是高个子,但站在高台上,他却显得相当矮。其实他要让自己显得高一点都不难:只消他脚下垫高个一英尺就行。但他看来希望自己显得矮一点,以此强调重大的真理往往是由一些卑微的嘴巴说出来的。因为卡费尔德是个卑微的人,而英国人怕他,只是出于心虚胆怯。

但卡费尔德也是从容自若的人,因为尽管有千百双眼睛看着他,他却把眼镜取下来,旁若无人地擦拭镜片——显然,在这段忙碌的日子,他一直腾不出时间擦拭它们。他的动作是在告诉大家:规矩仪式就留给别人来讲究吧,你我都知道我们是为何来这里的。

“灯光对他来说太强了,”有人说,“应该调弱一点的。”

他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这位孤单一人站在台上的博士。他无疑比他们有头脑许多,但说到底还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而且随时准备好从台上走下来,把讲话的机会让给比他更胜任的人。他全然不是政治人物。几乎毫无野心。事实上,他昨天才承诺过,要是人民认为哈尔巴哈比他更胜任,他会乐于让贤。群众在窃窃私语他们的关怀。卡费尔德看来很疲倦,卡费尔德看来生龙活虎;他看来气色不好,他看来气色很好……比我想像老,比我想像年轻;比我想像高,比我想像矮……据说他打算退出政坛;不,没有的事,他计划放弃他的工厂,彻底从政。他负担不起;他是个百万富翁。

他开始说话。

没有主持人介绍他是谁,他也没有自报姓名。宣示他出场的几个音符是没有伴奏的,这是因为一个人站在高台上的克劳斯·卡费尔德是孤单的,相当孤单,没有音乐可以慰藉得了他。卡费尔德不是一个空话连篇的波恩政客,而是你我中间的一员:克劳斯·卡费尔德,博士与公民,一个高尚的人,对德国的前途满怀高尚的忧虑。他是出于责任感才会来这里对一些朋友说说话。

他的声音很轻,毫无压迫性,而特纳有一种感觉:为了不让卡费尔德需要费劲提高声调,全场的人宁愿竖起耳朵聆听。

对于卡费尔德接下来所说的话,特纳说不上来他听懂了多少,或说不上来他为什么能听懂那么多。起初,他的印象是,卡费尔德的主题是纯历史性的。他谈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起源,而特纳听得懂一些老掉牙的关键词:《凡尔赛和约》86、大混乱、经济萧条、围堵;双方的主政者都有错误,所以德国人不能推卸自己该负的一份责任。太多人死了,卡费尔德说,而太少人知道原因。绝不能让历史重演。卡费尔德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因为他从斯大林格勒带回来的并不是只有伤口,还有记忆:战争的残酷和悲惨让他永生难忘……

可怜的克劳斯,人群窃窃私语,他是代我们受苦的。

你们和我都从历史中学到了教训:绝不能让它重演。没错,有些人是把1914和1939年的战争视为十字军攻打文化敌人的一个延续,但卡费尔德完全不属于这一派,也希望他的所有朋友不是这一派。

“阿伦。”是莱尔的声音,稳定得像个船长。特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市政厅的露台上起了什么动静。他看到老将军蒂尔希特倾斜头颅向学生领袖哈尔巴哈耳语,而迈耶-洛林则靠在金银细工的雕栏上,听下面某个人对他说话。一个警察?一个便衣人员?他看见眼镜的闪光和西布克龙那张坚韧的外科医生脸抬起、消失。一切复归平静,只剩下卡费尔德冷静理性的说话声。他正在谈今天。

今天,他说,德国破天荒第一次成了她盟友的玩具。他们曾经买她,现在却要卖她。这是个事实,卡费尔德说,他谈的不是理论。在波恩这里,理论本来就够多的了,他不想再乱上添乱。他谈的是事实,而我们有必要去搞清楚德国的盟友是怎么落入这么奇怪的状态的。德国是富有的,比法国富有,比意大利富有。也比英国富有——他漫不经心地加上一句。但我们不应该对英国粗鲁,因为英国毕竟打赢了仗,而且有一群天分不凡的人民。接着他列举英国人民有什么不凡的天分,语气仍旧出奇的理性:迷你裙,流行歌星,驻在伦敦的莱茵军,分崩离析的帝国,国债……没有英国人的这些天分,欧洲肯定是会走向衰败——卡费尔德一向都是这样说的。

人们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暖身的、愤怒的笑声。但卡费尔德看来有一点错愕,甚至有一点点失望:这些上帝派他来调教的受恩罪人竟然会在圣殿里发笑。卡费尔德耐心等待,直到笑声完全平息。

如果德国是那么富有,拥有欧洲最庞大的一支常备军,又可以主导所谓的欧共体,那她怎么可能会像妓女一样,在公众场所被卖来卖去?

他背靠到讲坛,摘下眼镜,比了个安抚的手势,因为此时人群中发出了一些愤懑的声音。卡费尔德显然不乐于群众有这样的反应。我们必须以理性和全然知性的态度去寻求这个问题的解答,不能冲动,不能带有敌意,这才符合好朋友之间的相处之道!那是一只圆胖的手,说不定是长了蹼的,因为卡费尔德从不把五指分开,总是整个拳头挥上挥下,像是挥动棍棒。

所以,卡费尔德说,为了要对这个奇怪的历史事实有一个理性的解释,我们必须保持客观性。首先要指出的是——他的拳头再次举起——我们已经经历了二十五年的纳粹体制和三十五年的反纳粹体制。但他不明白纳粹有什么地方错得太离谱,以致非得承受整个世界的永恒惩罚不可。没错,纳粹是迫害过犹太人,而那是不对的,但并没有比克伦威尔对爱尔兰人的残酷镇压更不对,或没有比美国人对国内印第安人和东南亚黄种人的种族屠杀更不对。就像卡费尔德会谴责教会对异端的迫害和英国对德累斯顿的大轰炸87一样,他也会谴责希特勒——谴责希特勒不该迫害犹太人,不该引进一种英国人在波尔战争中大获成功的发明:集中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