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众所周知,但凡战前才征召入伍的新兵容易开小差,想法也常常出人意料,甚至就是彻头彻尾的叛变。我们乘坐的那架飞机连窗户都没有,其内部装饰、通风与照明系统可能更适合于运送冠军犬。我们一登机,飞机双引擎发出的轰鸣声简直成了噪音合成场,其中佩内洛普似的声音也在里面,最刺耳,实在讨厌。大家都被噪音整得很烦,我也不会假装自己是个例外。飞机上没有铺垫子的座位,却是一个个开口对着中间过道的铁笼子,上面铺着像是从监狱里拿出来的脏兮兮的坐垫。橙色的网状吊床从机顶垂挂而下,另有把手,用以方便那些难受得要死的人。安东与本尼坐在我的两边,这让我的心情放松了些。但本尼似乎在算家用账,而安东显然正全神贯注于一本伟大时代的色情杂志。

许多人把驾驶室当做飞机的圣地。这架飞机驾驶室甲板上饰有丝带,不过已经磨损了。两个飞行员都是中年人,很胖,脸也没刮。他俩很忙,对我们这些乘客置之不理,让人不禁想问他们是否知道机上有乘客。那一长列蓝色的走廊照明灯让我想起了北伦敦地区医院。我新近开通的心灵快车在佩内洛普与汉娜两站间往返,带着崇高目标的报国之行穿插着个人情感的心灵之旅,这点大家应该都能够理解的。

刚刚起飞后的几分钟里,我们一行人几乎都毫无例外地患上了非洲瞌睡症,拿起旅行包当枕头,睡了起来。例外的两个人是麦克西跟他的法国朋友。他们挤在舱尾,正交换着几张纸,就好像一对刚收到抵押贷款公司警告函的夫妇一样焦虑。那个法国人摘掉了贝雷帽,露出一张鹰一般的面孔,目光敏锐,头顶已秃,仅剩周边的一些浅黄色的头发。我从很少说话的本尼那里得知,那法国人是贾斯帕先生。有哪个法国人叫贾斯帕吗?我不信,心中暗暗思量着。可能他跟我一样,也用假名出行吧。

“你觉得我得过去为他们服务吗?”我怀疑他们两个交流有困难,便问安东。

“先生,如果队长需要你的服务,他会说的。”他回答道,头也没抬,继续看杂志。

在剩下的队员中,除了一个之外,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了。我记得他们身穿撑得鼓鼓的厚夹克,头戴棒球帽,下巴紧咬,显得冷酷异常。每当我走近一点,他们就会停止说话。

“妻子的问题解决了吗,小伙子?顺便说一下,这里的人叫我队长。”

我一定是打了个盹,因为当我抬起头时,面前是麦克西那双大大的蓝眼睛。他像个阿拉伯人似的坐在我旁边。我马上又振奋起来了。T.E.劳伦斯5等英国战争英雄们的英勇事迹,我不知听麦克尔修士给我讲过多少回!仿佛有魔法师用魔法棒点了一下飞机,我们的飞机内部变成了阿拉伯游牧部落用的帐篷,而我头顶的网状吊床变成了山羊皮帐篷顶。在我的想像中,沙漠上空的星星正透过云隙偷偷地看着我们。

“我妻子很好,问题也解决了,谢谢关心,队长。”我回答道,把状态调整到他那样,显得精力充沛。“我很高兴地告诉你,在这方面不再有问题了。”

“你那位生病的朋友怎样了?”

“哦,嗯,事实上他死了。”我回答道,语气跟他一样随便。

“可怜的家伙。死期到了,躲也没用啊。你是拿破仑迷吗?”

“嗯,确切地说,不完全是。”我回答道,很不情愿地承认,我对历史的研究就到《克伦威尔,我们的领袖》一书为止了。

“他到博罗季诺6之前,就已经失算了。他在斯摩棱斯克7患了梦游症,到达博罗季诺之前就疯了,四十岁时他的情妇生了孩子,却不是他的。他裤裆里那玩意儿不能用,脑子也不好使。唉,我搞的女人得再过三年才会生。你呢?”“嗯,事实上,我得再过十二年吧。”我回答道,私下很奇怪,为什么他不会讲法语却把拿破仑当做自己的榜样?

“这次任务很快就能结束。安德森告诉你没有?”他继续说,但没等我回答就又说开了,“我们悄悄地去,跟一些刚果佬谈判,跟他们达成协议,让他们在协议上签字,然后就悄悄地回来。跟他们最多只打六小时的交道,他们中每一方都已经答应我们了,我们现在只需让他们彼此通气一下。按官方的说法,他们正在不同的地方,碰头之后他们必须在时限到来之前回去。明白了吗?”

“明白了,队长。”

“这是你第一次出去执行任务,对吗?”

“恐怕是的。或许你可以说,我要去接受炮火的洗礼。”我向他承认了,脸上现出懊悔的笑容,表明我察觉到自己底气不足。我抑制不住好奇,问道:“我想你不会告诉我我们现在去哪里是吧,先生?”

“去正北方的一座小岛,那里没人会来打扰我们。你现在知道得越少,待会儿就能睡得越香。”他让自己的表情变得稍微温和些。“这种工作每次都一样。嚷嚷着‘快点,等等’,然后是‘你他妈的在哪儿?’,接下来你会发现,不是出了十来个混球跟我们较劲,就是你的人都散落到你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再不然就是你的车后胎给扎了个大洞。”

他狂躁地盯着一摞手提箱似的箱子。那些箱子都漆成黑色,尺寸统一,固定在舱门旁的一个栅格上。箱子下方躺着一个矮个男子。他头戴平顶布帽,身穿棉背心,蜷缩在垫子上,就像一只初生的牛犊,跟其他人一样睡得很死。

“斯拜德,那套垃圾设备真的都能用?”麦克西提高嗓门问道,好让声音能够传到机舱另一端。

那矮个男子一听马上就像杂技演员似的跳起来,挺滑稽地在我们面前立正。

“这套老垃圾设备看起来还是能够用的。但你可别想得太好,队长。”他兴高采烈地说。在我这位顶级口译员的耳朵听来,他讲的英语带着威尔士口音。“用了十二小时拼凑起来的,就花了那么点钱,别指望太高了。”

“有什么吃的吗?”

“嗯,队长,既然你问了,我就找找看吧。嗯,有一个无名捐赠者送给我们的佛特能牌食品篮。我说是无名氏,因为不管我怎么找,都没找到捐赠者的姓名,也没有名片。”

“里面有什么?”

“不多,老实说,真的不多。我看看,有一整只约克火腿,大约一公斤肥鹅肝,几片半边熏鲑鱼,一块冷烤羊排,切达干酪饼干,一瓶香槟。这一点也不能激起我的食欲,真的不能。我真想把它送回去。”

“回去时路上吃吧。”麦克西打断了他的话,命令道:“还有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