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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小群中间路线者走进策划室参加最后一节会议。我从监狱式的锅炉房上来,在他们中就坐,心里翻腾着诸多矛盾情感;那种感觉即使到了今天,也很难描述。在地下室里,我对人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穿过有篷顶的过道时,我让自己相信神在眷顾我。我看着外面的世界,断定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场夏季暴风雨席卷而来,将每一片叶子都冲得闪闪发亮。观景台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看上去就像希腊神庙。我想像自己正在庆祝一次奇迹般的生还:哈贾跟我一同生还。

我的第二个错觉跟前一个一样,都不值得一赞。由于多次“在水面下潜水”,我的心理官能已经变得很弱,陷入了狂想之中:从哈贾尖叫开始,到他哼曲为止,整个事件的经过都是过度劳累而导致的幻觉;我们在石阶上进行的听力决斗是一种幻觉,其他任何关于递便条或商谈贿赂金额大小的邪恶之事也一样是幻觉。

一坐到铺着绿色台面呢的决策桌旁的那个位置上,我就飞快地打量了我这部魔幻剧中的演员们,希望能证实这种权宜的推测。我先看了安东,他手里拿着一叠暗黄色文件夹,以他喜欢的“阅兵”方式,在每个位置前放了一份。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面容,都没有表明他刚才用过力。他的指节有一点红,但皮肤没有破损。他的鞋头擦得闪亮,裤角熨得笔挺。本尼还是没出现,我想他已经去给归他管的贾斯帕送午餐去了。

菲利普跟哈贾都还没到,因此我把注意力转向塔比齐。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是,他当然就应当是这样子,因为邮局大钟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四点二十了,会议结束的时间即将来临。在他旁边坐着他的主人穆旺加扎。阳光在他的奴隶项圈上反射出光线,一头白发犹如一个光环,这使得我们的启蒙导师看上去就像汉娜梦想的化身。我“狂想”中用“人民的份额”来换取金沙萨政客们默许的那个人真是他吗?在穆旺加扎的另一边,皮肤光滑的“海豚”微笑着,一脸喜悦。至于麦克西,他正懒散地把双腿伸到菲利普的空椅子旁。就凭这副光景,我就确信,周围的每个人都是他们所标榜的人物,而我才是思绪游离现实的另类。

这时我的拯救者菲利普从内门走了进来,好像是要强化我的感悟似的。他向迪德纳与弗兰科挥了挥手。菲利普经过塔比齐身边时,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声,塔比齐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经过预留给哈贾的位置时,菲利普变魔法似的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像塞便条一样地塞到那个正等着失踪了的代表到来的文件夹里,然后才坐到桌子更远一端的位置上。我知道这一次我再也无法摆脱干系了,保拉如果在场就会这么说的。我知道菲利普已经跟伦敦通过电话,并问了能够拍板的人。我从塔比齐绷着的脸猜出哈贾正确地算计到了那家无名财团所处的劣势,那就是,他们的准备工作太过超前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要放弃的话代价太大了。他们已经投入了这么多,可能还要投入更多,如果他们现在就退出,他们可能到下一代也得不到这种机会了。

我意识到现实之残酷,又看了穆旺加扎一眼。他那个光环似的发型是用电吹风吹出来的吗?他们在他背后插了拨火棍吗?他已经死了吗?他像埃尔·熙德14一样被拴在马鞍上吗?汉娜透过自己理想主义的迷雾看他的光环,而现在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着他,他一生的艰辛都写在他满脸的皱纹上。我们的启蒙导师一副失败者的模样。他很勇敢——看看他的履历就知道了。他一生聪明、勤奋、忠诚、足智多谋。他每件事都做对了,但“皇冠”总是戴到地位与他同等或者比他低的人头上。那是因为他不够残酷,不够腐败,或者不够两面三刀。嗯,他现在会了。他也将玩那些人常玩的把戏,尽管他曾发誓绝不做那种事。对他来说,“皇冠”唾手可得,但它不是真的“皇冠”,因为如果他能够戴上它,它将属于人民,他向“皇位”挺进的过程中把自己卖给了人民。他所拥有的梦想已经被抵押过十多次了,其中一个梦想就是:一旦他掌权,将不用还债了。

哈贾只迟到了几分钟,但在我脑海中,他已经让我等了几生几世了。桌旁的所有人都已经打开了自己的文件夹,因此我也跟着做了。里面的文件似乎很熟悉,本来也应如此,因为早些时候我将之从法语译为斯瓦希里语。文件夹里两种版本的合同都有。另外还有十几页十分显眼的图表与说明文字,而据我看来,所有这些都着眼于未来:估计回采率,运输费用,仓储费,总销量,毛利润,一片虚幻。

我边浏览着文件,边用眼角余光看到菲利普抬起了满是白发、梳理整齐的头。他对我身后的某个人微笑着,笑容温和、自信而又有点儿同谋的味道,因此要留神了。我听见哈贾的鳄鱼皮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啪嗒声,顿时心烦意乱起来。此刻哈贾迈步的频率略低于一般人的步速。他漫步着走进了策划室,夹克敞开着,露出深黄色的衬里,派克笔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光滑的额发恢复得差不多了。在圣心避难所学校,你被伙伴们打了之后又想加入进去,你就得表现得轻松愉快。哈贾也受同一原则的指导。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屁股摇来晃去的。但我知道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他往他的椅子走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咧嘴笑了。我身前放着文件夹,而且已经打开了,因此理论上我可以含糊一笑,继续阅读文件,但我没有这样做。他直盯着我,我直盯着他,我们的视线完全正面遭遇了。

我们盯着彼此,目光像是被锁定了,而且一直锁定着。我不知道我们的对视到底持续了多久。我猜那座邮局大钟的长秒针只移动了一两秒钟。之前我俩还只是怀疑彼此知道内情,但这次对视之长,足以让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出的事了,反过来,也让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了。而且,对视也长得可让任何碰巧在观察着我们俩的第三人意识到,我俩要么是彼此传送性爱信号的同性恋,要么就是已窃知隐情的双方,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暴突眼里没了以前那种张扬的神采,但在经历了那番折磨之后,为什么他眼里居然还是有些神采呢?他的眼光是不是在说:“浑蛋,你让我露馅了。”我在谴责他背叛了他自己,背叛了刚果吗?我已经花了过多的时间来思考何时向他出击,但到了今天,我觉得我们已经谨慎地相互认同。我们都是“混血儿”:我生而为混血儿,他所受的教育也是“混血”性质的。我们都已远离我们的归属地,轻易归属了他乡异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