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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过去,然后再停车。”军人之子伍德罗从面包车后座发号施令。

座位的安排和前一天雷同:前座是利文斯顿与杰克森,伍德罗和贾斯丁压低身子坐在后座。这辆黑色大众车挂的是外交使节车牌,只是穆萨葛一带挂这种车牌的车子多的是。眼睛精明一点的人可能会注意到车牌上代表英国的开头,不过这么精明的眼睛不在现场,利文斯顿镇定地开车通过大门开上缓坡时,没有人表现出一丁点兴趣。他煞车慢慢停下来,拉起手煞。“杰克森,你先下车,慢慢走到奎尔先生的房子。你的警卫叫什么名字?”后面这句话是在问贾斯丁。

“欧马利。”贾斯丁说。

“告诉欧马利,面包车接近的时候,要等到最后关头才开门。车子一通过,马上关起来。你留在他身边,确定他完全照吩咐做。快去。”

杰克森天生就是做这件事的料。他爬下车,伸展四肢,拨弄一下皮带,最后信步往下走到贾斯丁的安全铁门,在警察和记者的监视下,在欧马利身边站住。

“好了,往回开。”伍德罗命令利文斯顿,“尽量慢。别急。”

利文斯顿放下手煞,引擎还在运转,让面包车缓缓倒车向下,直到后挡板进入贾斯丁家车道的出入口。他是想转弯,他们可能会这么想。果真如此的话,他们也没法思考太久,因为接下来他猛踩油门,往后冲向大门,车子两旁的记者大吃一惊,纷纷四散奔逃。大门轰的一声打开,一边由欧马利拉着,另一边则由杰克森负责。面包车通过大门,大门再度重重关起。在大门里面的杰克森跳回车子上,而利文斯顿则继续一直开到贾斯丁家的门廊,开上两阶,在距离前门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停下。贾斯丁的小男仆穆斯达法具有可圈可点的预知能力,这时从里面开门出来,伍德罗则将贾斯丁包围起来,让他走在前面,然后跳起来跟在他后面走进大厅,进去之后用力关上前门。

房子漆黑一片。不知是为了向特莎致意或是为了躲避紧追不舍的记者,工作人员将窗帘都拉上了。三个人就这样站在大厅里,贾斯丁、伍德罗、穆斯达法。穆斯达法静静地啜泣着。伍德罗隐约看得出他歪斜的脸孔,牙齿惨白,眼泪在脸颊上纵横,几乎流到耳朵下方。贾斯丁抱抱穆斯达法的肩膀安慰他。贾斯丁以这么没有英国风格的动作来表达情感,伍德罗看了之后不免心惊,同时也觉得不舒服。贾斯丁将穆斯达法拉过来,让他紧缩的下巴靠在自己肩膀上。伍德罗感到尴尬,移开视线。沿通道一路走下去,从用人区出现了几个身影:只有一条手臂的田庄男孩,协助贾斯丁整理庭园,是乌干达来的非法移民,伍德罗一直记不住他的名字;非法入境的南苏丹难民艾丝莫妲,老是和男人惹出感情问题。特莎一碰到令人一掬同情之泪的故事,对当地法规就视若无睹了。有时候她家像极了为残障贫民设立的泛非洲青年旅馆。伍德罗不止一次就这个问题规劝贾斯丁,却碰了一鼻子灰。惟一没有在哭的人是艾丝莫妲。她一脸木然,常让白人误以为她粗野无礼或漠不关心。伍德罗知道她没有这个意思。她只是看惯了,这是真实人生的一部分,那份表情如是说。这是哀伤,是仇恨,是被砍死的人。打从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就知道,对我们是家常便饭,你们白人才不懂。

贾斯丁轻轻将穆斯达法推开,以双手和艾丝莫妲握手,这时她以垂挂着小辫子的额头侧靠在贾斯丁头上。伍德罗感觉到他们接受他进入一个做梦也没想到的真情世界。如果格洛丽亚也被割喉,朱马会不会哭成这副德性?会才怪。艾比嘉会吗?格洛丽亚新请来的女佣,叫什么名字来着?她会吗?贾斯丁将乌干达园丁拉过来抱紧,摸摸他的脸颊,然后转身背对所有人,右手抓住楼梯的扶手。他的年岁不小了,但现在一时之间益显苍老。他开始拖着身子往上走。伍德罗看着他步入楼梯转角处的阴影中,消失在伍德罗从没进入过的卧室里。他是没进去过,却在心底千思万想过。

伍德罗发现四下只剩他一人,闲晃之余觉得备受威胁。每次他走进特莎的家,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像是乡下小孩进城。如果是鸡尾酒会,这些人我为什么不认识?今天晚上要赞助的善行是什么?她会在哪一个房间?布卢姆到哪里去了?最有可能是在她身边吧。或者是在厨房里,逗得用人笑到直不起腰。伍德罗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一步步走在微明的走廊来到客厅门口。门没锁。晨曦如刀锋般刺穿窗帘缝,照亮了盾牌和面具,也照亮了磨损的手织小地毯。地毯是由半身不遂的人制作的,特莎嫌政府布置的家具太沉闷,因此用这些地毯来增添活力,颇具效果。用这些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她是怎么有办法让所有家具看起来这么漂亮?红砖壁炉和我们家一样,里面包的同样是铁梁,假冒复古的橡木材质。所有东西都和我们家类似,只是小了点,因为奎尔夫妇还没有孩子,职位也比较低。话说回来,为什么特莎的家总是显得如此真实,我们家却像是她家又丑又缺乏想像力的小妹?

他走到房间正中央停下脚步,受到往事的钳制而无法动弹。就在这里,我站着对她说教,而她是女伯爵的女儿,站在她说她母亲生前喜欢的精致镶嵌的桌子旁,而我则紧抓着这把轻巧椴木椅的椅背,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父亲神气活现地对她说教。特莎站在窗户前面,阳光直接射穿她的棉质洋装。她知道我讲话时面对的是她的裸体侧影吗?光是这样看着她,等于是目睹对她的遐想成真,看到海滩上的美女,将她幻想成火车上的陌生人。这一切,她知道吗?“我认为我最好还是亲自过来一趟。”他口气严肃地开始说。

“为什么这样想,桑迪?”她问。

上午十一点。办事处会议结束,安然将贾斯丁支往康帕拉,去参加某个为期三天的无聊会议,主题是救济与效率。我过来这里是有公事在身,却把车子停在小巷里,活像充满罪恶感的情夫去找袍泽弟兄年轻貌美的妻子。天哪,她真美。天哪,她真年轻。年轻激凸的胸部一动也不动。贾斯丁怎能让她离开视线范围?年轻杏眼圆睁的灰色眼珠,年轻睿智却超出年龄的微笑。伍德罗看不到她的微笑,因为灯光从背后打过来。不过从她的嗓音能判断得出来。她的嗓音诱人、勾魂、典雅。这样的印象,他随时能从记忆中提取出来。提取出裸体侧影里她腰际与大腿的线条,提取出她柔媚似水、令人疯狂的走路姿态。难怪她和贾斯丁彼此看上对方——他们出身于同一个“纯种马厩”,只是相隔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