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源头 7

英国,康沃尔郡,甘沃罗湾

信封里一共有十张照片——一张油画的全景照和九张特写照。加百列把照片在厨房柜台上一字排开,拿着放大镜一张张地仔细查看。

“你在看什么?”基娅拉问。

“他着墨的方式。”

“还有呢?”

“朱利安说的没错。他以满腔激情迅速完成了画作。但对于他使用直接画法这一点,我表示怀疑。我看到有几个地方是他先画好阴影部分,等它们干了之后再下笔的。”

“所以它确实是伦勃朗的作品?”

“没错。”

“你光看照片就能如此肯定?”

“我已经和画打了几百年的交道,看一眼就知道。这不但是一幅伦勃朗,还是一幅很好的伦勃朗。它先于时代两百五十年。”

“为什么?”

“看看他的笔法。伦勃朗早在印象派这个词出现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印象派画家了,这说明他极具天赋。”

基娅拉拿起一张照片,一张女人脸的特写照。

“这女人真漂亮。伦勃朗的情妇?”

加百列惊讶地扬起一边眉毛。

“我在威尼斯长大,还拿到了罗马帝国史的硕士学位,我知道一些艺术的事情。”基娅拉再一次看着照片,缓缓地摇着头说,“他对她不好,他应该娶她。”

“朱利安也这么说。”

“朱利安是对的。”

“伦勃朗的一生很复杂。”

“我在哪儿听过这句话?”

她调皮地笑了一笑,把照片放回柜台上。康沃尔的冬日令她橄榄色的肌肤显得很柔和,潮湿的海风卷曲了她的秀发。她用发夹把头发别在颈后,垂在两肩中间的发丝笼罩在红褐色的光泽中。她比加百列高两厘米,生得一副平滑的肩膀,细嫩的腰肢,和修长健美的双腿。如果不是在威尼斯长大,她很可能会成为一名游泳明星或网球明星。然而,与大多数威尼斯人一样,她认为体育竞赛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果需要锻炼身体,应该做一场爱或是逛到木筏码头去吃一份冰激凌。只有美国人才强迫自己运动,她争辩道,你看看他们的下场——心脏病流行成风,小孩个个易患肥胖症。作为15世纪逃到威尼斯的西班牙裔犹太人的后代,她坚信,只要喝一点矿泉水或者喝一杯红酒,什么病都能治好。

她打开不锈钢烤炉门,从里面端出一只橙色的大烤盘。盖子刚一掀开,随着一股袅袅上升的热气,整个屋子便飘满了烤小牛肉块、青葱、茴香和托斯卡纳甜餐酒的香味。她深吸一口气,用指尖戳了戳肉的表面,露出满意的微笑。基娅拉有多么讨厌身体运动,就有多么喜欢烹饪。现在,她正式从组织退休回家,除了读读书和做一些奢侈的饭菜之外,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她需要加百列做的,只是适当地表示一下赞赏和全神贯注地品尝她的心血。基娅拉认为,狼吞虎咽是浪费食物的行为。她品味美食与她做爱的方式一样,喜欢在闪烁的烛光中缓慢温柔地进行。她舔了舔指尖,把盖子重新盖上,然后关上门,转过身来。她发现加百列在盯着她看。

“干吗这样看着我?”

“只是想看看。”

“有什么问题吗?”

他笑了笑,说:“没有。”

她皱起眉头:“你需要想些其他的事情,别只顾着想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还有多久吃晚饭?”

“不够你干那事儿的,加百列。”

“我没说是那事儿。”

“不是?”她调皮地噘起嘴唇,“好失望。”她打开一瓶基安蒂,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推给加百列。“谁偷了画?”

“小偷偷了画,基娅拉。”

“我猜你是不想吃小牛肉了。”

“请允许我换个措辞。我刚刚想说的是,谁偷了画并不重要。问题是,他们每天都在偷,每一天。损失很严重。据国际刑警组织统计,年损失在四十亿美元到六十亿美元之间。除了走私毒品、洗钱、武器交易之外,偷盗艺术品成了最挣钱的犯罪活动。遗失物博物馆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博物馆之一。所有艺术家的作品都能在里面找到——提香、鲁本斯、达·芬奇、卡拉瓦乔、拉斐尔、梵高、莫奈、雷诺阿[1]、德加[2]。所有人。小偷偷走了一些人类最美丽的创作,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阻止这种行为。”

“小偷的情况呢?”

“一部分行事鲁莽,只是些为了寻求刺激的冒险者。一部分是一般的罪犯,想通过偷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来帮自己树立名声。但很不幸,有几个是专业盗贼,而且在他们看来,风险与回报的比率对他们极为有利。”

“高回报,低风险?”

“极低的风险,”加百列说,“在银行抢劫案中,保安可能会射杀抢匪,但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人因为偷画而被枪击。实际上,我们让偷画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容易?”

“1998年,一名小偷走进卢浮宫第六十七号展厅,把柯罗[3]的《塞弗尔的小路》从画框上切下来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一小时后,才有人发现画被偷了。为什么?因为第六十七号展厅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官方对案件的处置更令人尴尬。卢浮宫的官员们拿不出一份完整的工作人员名单,甚至连一份正确记录博物馆藏品的单子也拿不出来。官方检讨中总结道,对于小偷来说,进入一般的巴黎公寓偷盗都比走进世界上最著名的博物馆行窃困难。”

基娅拉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艺术品被偷之后会怎么样?”

“这要看小偷的动机是什么。有些小偷只是为了挣快钱,而要把画变成现金的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它来换取回报。说白了,就是收取赎金。但由于赎金一般只是画作真实价值的一小部分,博物馆和保险公司很乐意陪他们玩。小偷知道这一点。”

“那如果不是为了要赎金呢?”

“艺术界和执法部门对此持有争议。有些画最后被用作某种地下货币。比如说,一幅在阿姆斯特丹某博物馆被偷的维米尔[4]画作可能落到某个在比利时或法国的毒品犯罪团伙手里,他们可能会用它为从土耳其运来的一批海洛因支付抵押或首付。一幅画可能像这样被用上好几年,从一个罪犯手里流落到下一个人手里,直到有人决定拿它兑现。在这个过程中,画作的日子也不好过。历时四百年的维米尔是精致易损的东西,它们可不喜欢被塞进某个手提箱或被藏在某个洞里。”

“你接受这种说法吗?”

“对于有些案件,这种说法无可争议。但对于其他一些案件……”加百列耸了耸肩,“只能说我还没遇到过哪个毒贩喜欢画作胜过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