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央咖啡馆的男人 4

维也纳

“请出示护照。”

加百列将护照国徽朝下、贴着台面滑了过去。那官员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磨损的封面,一页页翻动着小本,一直翻到签证页,又在上面夸张地用力盖了个印章,然后一语不发递了回去。加百列将护照丢进外套口袋,然后拖着一只拉杆箱,朝着灯光闪烁的出口大厅走去。

到了机场外,他找到出租车站,排队等车。天气很冷,风中夹杂着雪花。维也纳口音的德语一阵阵飘进他的耳朵。与他的同胞不同,他听到别人说德语不会感到不自在。德语是他的第一语言,至今仍是他做梦时说的语言。他说得完美极了,而且继承了他母亲的柏林口音。

他轮到了队伍的首位。一辆梅赛德斯-奔驰滑行过来。坐上后座之前,他没有忘了记下车牌号。他将行李放在座位上,又将一个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距离这个地址几条街远的地方,有一家酒店,他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

出租车沿着高速公路急速猛冲,穿过丑陋的工厂区,经过一座座工厂、发电厂、煤气厂。不久后,加百列看到了泛光灯辉映下,耸立在内城区上空的斯蒂芬大教堂。同大部分欧洲城市不同,维也纳几乎没有受到都市化的侵蚀,高度保持着原有的风貌。的确,一个世纪以来她的外观和生活方式鲜有变化。当初她可是堂堂奥匈帝国的政治中心。今天,你依然可以在古老的德梅尔宫廷糕饼店享用蛋糕搭配的奶油,或是在兰特曼和中央咖啡馆这样的老字号里悠闲地翻阅杂志,享用咖啡。在内城区,最好撇开汽车,改乘电车或步行,徜徉在灯火闪烁的步行街,细细品味两侧的巴罗克和哥特式建筑,逛逛风格独特的专卖店。这里的男人依旧穿着罗登呢的正装,头戴佩着羽毛的蒂罗尔毡帽;女人们依旧把山地连衣裙视为时尚。勃拉姆斯曾说,他之所以住在维也纳,是因为他更喜欢村庄里的生活。加百列心想,这里至今还是一座村庄,一座蔑视变革,厌恶外人的村庄。对于加百列来说,维也纳永远是一座鬼魂的城市。

他们来到了环城大道。这是一条环绕中央城区的林荫大道。在街灯的柱子上,面目英俊的彼得·梅茨勒正在海报里冲着加百列微笑。此人是极右翼的奥地利国民党候选人。眼下正是大选季,整条街上张贴了数百张竞选海报。梅茨勒的竞选经费充足,花起钱来显然毫不吝惜。到处都是他的脸,他的目光无法躲避。同样无法躲避的还有他的竞选口号:“新的秩序,新的奥地利!”加百列心想:精妙的修辞到底不是奥地利人的强项。

加百列在国家歌剧院附近下了出租车,步行了一小段,来到一条名叫韦伯嘉瑟的狭窄街道。看起来没有人跟踪他,不过依他的经验,那些经验老到的跟踪者是可以做到神鬼不知的。他进了一家小旅店。前台看过了他的以色列护照,随即摆出吊唁的姿态,嘟囔了几句表示同情的话:“犹太区的爆炸,太可怕了……”加百列扮演着葛迪恩·阿戈夫的角色,用德语同前台经理聊了几分钟,然后走上楼梯,来到他二楼的房间里。屋里的地板是蜜色的,落地窗俯瞰着昏暗的庭院。加百列拉上窗帘,将行李包放在床上最显眼的位置。出门前,他在门侧柱上安放了一只报警器。如果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进了房间,它就会发出信号。

他回到了旅店大堂。前台经理朝他殷勤地微笑着,似乎他们阔别了五年而不是仅仅分开了五分钟。室外已经下起雪来。他在昏暗的内城区街道上走着,查看有没有“尾巴”在跟踪自己。他在一处橱窗前停下,借着玻璃的反射观察着身后,随后又缩进一间公用电话亭,假装打电话,借机环视四周。他在一家报亭买了一份《新闻报》,接着又向前走了一百米,将报纸丢进了垃圾桶。最后,他终于确信没有遭人跟踪,于是走进了斯蒂芬广场地铁站。

射灯照亮了维也纳的交通图,加百列却无需查看,因为一切都记在他的脑子里。他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票,穿过闸口,直奔月台,登上一节车厢,然后牢牢记下周围所有人的面孔。列车驶过五站后,来到维也纳火车西站,他在此转车乘上了北区的U6线。维也纳总医院有自己的地铁站。自动扶梯载着他缓缓上行,来到一处雪花覆盖的四方形院落,总医院的大门距此仅有几步之遥。

在维也纳的城西,医院在这个地方已经有超过三百年的历史。1693年,利奥波德一世出于对穷困市民的关心,下令修建贫民收容所。一个世纪后,约瑟夫二世为它重新命名,称之为“病患者总医院”。老建筑依然存在,就在几条街以外的亚瑟路上,不过在它周围,大学附属医院的现代化建筑覆盖了几个街区的面积。加百列对这些都很熟悉。

一名来自大使馆的男子正躲在门廊下,他的头顶上方有一行铭文:救治病患,慰藉心灵。他身材矮小,面色紧张,是一名外交官,名叫兹维。他同加百列握了手,又检查了他的护照和名片,然后对他死去的两名同事表示了哀悼。

他们步入医院大堂。这里除了一个长着一把稀疏白胡子的老头儿,再没其他人。只见他坐在一张沙发的一端,双腿在脚踝处交叉,帽子搭在双膝上,好像一名旅客正在等待着迟到已久的列车。他正在喃喃自语。加百列经过的时候,老者抬头望去,与他的目光短暂地接触,接着,加百列便走进了一部电梯,老者随即消失在两道电梯门的后面。

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八楼。迎接加百列的是一道和蔼温良的目光——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以色列男子,一头金发,身穿两件套正装,耳朵上伸出一条耳机电线。在重症监护病房的入口,站着第二位保安人员。第三位则是一名深色皮肤的矮小男子,身穿不合体的西装,站在伊莱的病房门口。他闪向一旁,让加百列和外交官进去。加百列停下来,问自己为何没有接受检查。

“你和兹维是一起的,我没必要检查你。”

加百列举起了双手:“检查我。”

那保安歪了歪脑袋,满足了他的要求。加百列很熟悉搜身的手法。那是例行公事而已。不过裆部检查显得过于无礼,但加百列还是接受了。做完之后,他说道:“务必要检查每一个进入病房的人。”大使馆派来的兹维全程见证了这一幕。显然,从此他再也不会相信,这位耶路撒冷男子是什么来自战争索赔处的葛迪恩·阿戈夫先生了。加百列并不在乎兹维怎么看。隔着眼前这道门,他的朋友正无助地躺在里面。为了朋友的安全着想,他不惜得罪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