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11页)

“和现在的你比起来,从前的菜深真的是什么都很棒喔。”

真的吗?

“而且真的好可爱呢,嗯,虽然长相没变,不过现在的你,总觉得表情没什么变化,好像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感兴趣,像在跟空气讲话似的。”

对不起。我跟由里道了歉。

在大家心目中,现在劣等生的“我”,和从前优等生的“菜深”已然划分开来,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发现妈妈看我的眼神愈来愈冷淡。听爸爸说,没丧失记忆之前,我和妈妈的感情就像亲姐妹那么好。

我在自己房里念书的时候,爸爸进来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认真读书。以前从没看你碰过书,成绩却总是那么好。”

我问爸爸,如果我变得像从前那么会读书,如果变回从前的我,妈妈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

“唉,这我也不知道呀。好了眼泪擦一擦吧。”爸爸一脸为难地说。

手术前一天,外公到家里来看我。

“菜深,可以弹钢琴给我听吗?就算丧失了记忆,身体还是记得怎么弹吧?”

他们要我坐到钢琴前。所有的人围着我,爸爸妈妈、外公、舅妈、舅舅、还有表哥,所有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大家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但是,即使琴键就在面前,我的身体里仍然涌不出任何音乐。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那儿,最后大家失望极了。

外公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好丢脸,脸都涨红了,好想逃离那里。

大家开始聊起从前的“菜深”是多么令他们引以为傲,“菜深”从不让大家失望,还弹得一手好琴。说给我听之外,大家也互相讨论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妈妈于是举了几个现在的我的缺点。

我只想钻个地洞,头都抬不起来,就跟我平常在学校里是一样的感受。大家一直想见到的都是丧失记忆之前的我,现在的我却无处可去。就算有人找我聊天,那些人也不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菜深”的朋友。

隔天我被带到医院,上完麻醉,动了左眼移植手术。

我问外公为什么不是在平常那家医院。

“这次移植给你的眼球,不是透过正常管道取得的,所以必须在这间小医院开刀。不过这里的医生相当优秀,你不必担心。”

手术即将开始前,我看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眼球。眼球浮在透明的液体里,视线穿过容器正望着我。

手术一下子就结束了。

2

别人的眼球放进我脸上的空洞,透过细细的线将两边的视神经连接了起来。医生说,手术后三天内不准触摸左眼,就算隔着纱布也不行,也不可以随便转动眼球。

手术以后,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而且相当沉重,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

手术后第四天,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这几天下来,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

“绷带拆掉以后,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医生说。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白茫茫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四周非常明亮。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上半部则是照片。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手术后一星期,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妈妈来医院接我,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来探过病的,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外公觉得无趣,待一下子就走了。

“左眼看得见了吗?”妈妈问,“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感觉一定又不同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仔细看的话,新的左眼是茶色的,非常清澈的眼瞳。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真好。”妈妈环起手臂,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真的好过分。”

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而我仍坐在病床上,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

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至于现在的我,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总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我不禁想,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而是优等生菜深,大家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

我想,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

就在这时,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一阵恐怖涌了上来。

我面前墙上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

我忍不住轻呼出声。摸了摸左脸,脸颊发烫,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

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秋千却又荡了一下。

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错了。即使闭上了眼,女孩也没消失,反而形影更加鲜明。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即使我闭上右眼,影像仍然非常清晰。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白日梦。

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