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第2/3页)

犯人抢包的那一瞬间,摩托车稍微有点倾斜,车身反射了阳光。因为光线反射,车身右侧一处需要仔细查看才能看得清的小凹陷闪现在眼前。那是闪电一样的形状,极具特征的伤痕。

他将这一细节告诉了福利院的职员,警察半信半疑地搜寻了所有带有琢马所说的伤痕的摩托车,很快就抓到了犯人。但在这之后,琢马出众的记忆力并没能派上多少用场。

小学二年级时,琢马遇到了交通事故。

原因是他边走边在回想音乐课上听到的古典乐曲。他在脑海里从头到尾再现出老师弹钢琴的情景。那天老师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琢马总感觉像是在哪儿听过一样,但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

回想不起,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琢马在穿鞋的时候,在路上拐弯的时候,开始通过人行道的时候,头脑里都在再现老师当时的演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已经从右手边开了过去。琢马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但也昏迷了好几天。当时的琢马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矮,轿车的保险杆擦过他右大腿,在大腿根处的高度留下了一道伤痕。

漫长的住院生活中,被固定在病床上的琢马在脑海里再次上映了以前看过的动画片。他清晰地记住了从第一话到最后一话的所有台词,以及电视屏幕上切换的全部画面。一边吃流质食物,一边回想起在福利院里吃过的美味咖喱。脑海里再现出鲜明的味觉时,清淡无味的流质食物吃上去也像咖喱一样香甜了。

但是,只要继续生存下去,在大脑里无限积累信息的这种体质就会有个很大的缺陷。琢马无法做到几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忘记】。无论时间流逝得再久也毫无意义。年龄越大,积累的信息就越多,最后终于导致了无法处理。

琢马在病房夜不能寐时,回想起了在福利院里一起生活的朋友们。他唤出了大家一起玩词语接龙和双六游戏时的记忆,再次回味了当时的体验。沉浸在回忆中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在病房,而是正和朋友们一块玩耍。这时,一只苍蝇突然飞过眼前停在墙上,琢马将身边的杂志卷成一团朝苍蝇拍去。苍蝇被拍死的那一瞬间,琢马回想起了某个夏日的往事。

那天大家都在公园里嬉戏玩耍。琢马踩死了一只独角仙。那只独角仙是附近的孩子为了在大家面前炫耀才带到公园里来的。毒辣的阳光照射着大地,全身的皮肤、脑袋、头发都散发着巨大的热量。鞋底踩到一只昆虫壳后,他感觉到了脚底传来一阵碾碎昆虫身体中间柔软部分的触感。抬起鞋子看了一下,粘在鞋底的独角仙还活着,在不断挣扎着蠕动着。

想起来的一瞬间,琢马觉得很恶心。那时的感触鲜明地再现在脑海中,高温、土地的气味和汗水。这并不是自己的意志,明明不想再想起的,可这个记忆却兀自涌入了脑海中。被拍死的苍蝇掉落到地上,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污印。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会回想起相似的情景吧。

琢马出院后,同样的事情也一再的重复发生,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不懂得什么叫忘却的头脑就像冰雪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山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记忆越积越厚,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外部的一点小小刺激就会引起剧烈的雪崩。令人难受的情景普通人都会选择忘记,不会刻意想起,但这些记忆却鲜明得不可思议地涌向琢马眼前。

吃饭时会忆起死在路边的内脏被一掏而空的猫狗尸体,以及尸体散发出的臭味。被隔离在黑暗中时的恐怖也涌向心间,他只想扯开嗓子大声尖叫。遇到交通事故时骨骼断裂的感触也向他袭来。

自己本来很信赖的福利院的职员一时发怒打了孩子。只要看过一次他那种神情,琢马就再也无法和这个大人说话了。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被朋友背叛,以及自己背叛朋友时的情景。记得自己央求过谁,记得自己祈求着要是失败就好了。视线和语言一直浮涌在头盖骨内部不肯散去,不管是多么痛苦的经历都无法流逝向过去。偶尔头脑不经意地疏忽了一下,那些记忆就栩栩如生地再现在眼前,意识沉溺在脑海中翻腾蜿蜒的另一时间的浪涛中,头脑混乱得几乎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所在之处。

之后,琢马就不敢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在学校也经常受到同学虐待。在教室里经常能听到投向自己的讥笑声。对琢马的记忆力感觉害怕的大人们拼命地隐藏住自己胆怯的表情。到十岁时,琢马已经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了。他将自己关在福利院的一间房子里,断绝和所有朋友的交流。从窗口可以看到广场上的滑梯和秋千,还有陈旧得几乎只剩下残骸的大钟。

他一步也不离开房间,躲在被窝里闭上眼捂住耳朵,但头脑里所想的事情仍积累在记忆中。脑海里思考的事情又唤起了过去经历过的时间。那时向琢马袭来的大多是不愿再回想起的痛苦记忆,仿佛像睁着眼睛做噩梦一般。心里稍微一动摇,时间轴就从复苏的记忆中消失,自己也随机飞向毫无因果关系的场面。随机提取留在印象里的记忆,肆意出现在头脑中。独角仙的内脏,殴打孩子的大人,剧烈的呼声,骨骼断裂的声音,多年来的记忆交织错杂在一起,让头脑乱成了一团麻。

大人们也不知该如何跟琢马接触才好。他们给琢马端来食物,偶尔打扫下房间就离开了。有一天,一个大人注意到琢马手臂上留下了红色抓痕,便给他上了点药。从肘部到手腕处内侧留下了好几片红印,看起来应该是他在无意识中自己抓的,只是为了忍住不让痛苦记忆决堤。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琢马将剪刀刺进了两只手腕的血管中,他想自杀。大量血液从手腕涌出,向四周流淌开来。他心里很平静,想着终于可以不再痛苦了。但等他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医院。

他也曾试图在医院里自杀。他从三楼的窗户跳了下去,尽管当时没有昏厥,但掉落到树丛里时,脸和头部都受伤了。树枝尖端伤到了头部血管,大量血液如喷泉般喷涌而出、肋骨折断、身体轮廓都变形了。他之后反省了一下,意识到实在不该在医院里尝试自杀的。在医生护士们的紧急处理下,他又捡回了一命。

之后他再也无法离开病房半步,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自杀的刃具了。琢马控制不住自己惊闹时,就会给医生护士的身体带来伤痛。只要还活在这世上,这种生存的体验与经历就会不断增加,总有一天自己的脑袋肯定会破裂的。他揪扯着头发,用力咬住嘴唇以忍受这种痛苦,但即便如此也已经达到极限了。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脑子在头盖骨内部吱吱嘎嘎往外膨胀的声音,繁杂的记忆如洪水般不分昼夜地向他袭来。慢慢的,医生和护士们都对琢马失去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