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我也没有绑架你啊。”北方大妞在耸她的肩膀,还张开她的双臂,看起来是做了一个西方式的无奈手势。

“这样你讲不讲?”她忽然站起来,转身抱着我。隔着厚厚的衣服,我感到我们像两个坚硬的门板一样,贴在一起,发出哐啷一声碰撞响。我的浑身早已麻木,隔着冬天和彼此厚厚的羽绒服,我一点也没有产生什么特别感。只是这一刻,我的脸上开始有回温。月光下安芬的脸虽然很近,但还是有些模糊。或许是太近,反而模糊吧。但是,这样的距离,足够向我的脸传递一些温度。

“你快讲,下午的故事还有多长,一部短篇,中篇,或者是俄罗斯人的长篇,一朵花的摇摆,磕磕巴巴说上五千字?别冻死在我怀里。”说完开发度假村话题的安芬,再次回到一个故事狂的角色。因贴我太近,她的声音的温度,没有经过太多寒冷路程的过滤消耗,热热地传进我的耳鼓。“而且,不许叫我什么北方大妞,忒难听啊。”

“南方小男生更难听啊!”我开始变得别扭。我扭着身体,可安芬把我抱得很紧,以至于我如同上了紧箍子的木桶。

“好吧,我叫你南方蚊子,南方不是蚊子多么,嗡嗡地叫着,飞着,嗨,南方蚊子,南方小蚊子,唧唧歪歪的小蚊子!”安芬嘿嘿地笑起来,似乎发现美洲大陆般地说,“南方蚊子,啊呀,好牛仔,还有点美国味道,南北战争,你来自南方,一身戎装,黑色的,老式的轰炸机,哈哈。”

她被自己的话彻底逗乐了。女人要靠讲话才会兴奋。讲着讲着,女人会被自己的情绪感染。我上美院那会儿,油画系的主任是一个孤僻的老头儿,但是他有一种方法,让写生课上得与众不同。安芬闹着要听故事,也许我可以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可是,我不想听你上课的故事,尤其是什么糟老头主任,哼哼,还有什么人体写生,无聊。那里面有爱情吗?有你的初恋吗?跟你的小学同学马力有关系吗?”

“没有。”我老实说,“的确没有,只是一种特殊的课堂罢了。”

“那就别讲,我要的不是这种故事。除非你把它编成爱情的那种。”安芬慢慢地松开拥住我的胳膊。她说,“如果刚刚我再加点劲,然后突然松开,你今天就要大出洋相。”

我重新在安芬周围溜达起来,以消除自己可能被冻僵的忧虑。我说我不明白啊,出什么大洋相啊?

“你这人,难道没有学过一点物理知识,是怎么上的大学呢?”安芬说,“我饶你今天,不讲就算了。明天你必须狠狠讲剩下的故事。我先讲一个,让你知道为什么会出丑吧,南方小蚊子。”

“不许叫我蚊子。”我好容易抬起胳膊,做了一个扬手拍打的动作。

“好的,南方小蚊子。”安芬不理会我的动作,说,“你嫌这个称呼不好听,我就依你。你叫我姐姐吧,下午说过的,我是你的姐姐,在你五六岁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抱着大人大腿要糖吃的宝宝,我已经迈着勾人目光的长腿,出走了。因为我开始发育,进入青春期,我受伤了,但是我也许还不懂得受伤。我看够了母亲变形的脸,受够了她自以为美丽的丑,看够了亚布林山城市的那些灰蒙蒙的房子,白桦,枫树,针叶松,环形的路,布满坑坑洼洼。我怕自己丢掉一些好梦,好梦总是在不熟悉的远方啊。我要出走了,到远方去。我读了一个诗人的句子,说,到远方去,让我们手拉手。于是我就跑掉了,从唯一的亲人,我那个被烫伤脸的曾经是大美人的母亲身边,彻底走失了。而若干年后,你呢?你觉得有个人在那里等你,你就老是想出去,想在一个没有别人干预你心思的角落,在那里画那个人的肖像,贴在墙上,偷偷地亲她的脸。你的身体加速发育,唇上有了小胡须,扎得自己痒痒的。有一天醒来的时候,你突然发现自己尿床了。你想把自己的内裤隐匿起来,这时你发现不是尿床那回事,你的心哐当一下跳起来。你吓傻了,像一个小公鸡,突然发现自己的冠子变得紫红紫红的,于是想仰起头,又觉得太耀眼;想低下头,又怕别人发觉不了那紫红,纠结啊纠结。”

“真有想象力啊,姐姐。”我又被她逗乐了。不过我心里真的乐于接受她的假设,有什么坏处呢,至少今天的事情,她的帮助和我的跟吃跟住,变得理所当然。我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为自己目前的窘境做一些解嘲。安芬回答说:“弟啊,弟弟啊,我可是有条件的。哪一天我们谈话的趣味丧失,我就会切断你的食物链,哈哈。”说完,她问:

“亚布力思的意思你懂吗?”

安芬的思维常跳跃着,我摇摇头。我仍然在想姐姐弟弟这样的称谓。但我更害怕追究亚布力思的地理话题,会使安芬兜圈子回到那些关于度假村开发的宏图里去。

“到一个地方之前你应该先做功课。”安芬不理会我对什么称谓的计较,她把手朝腰间一卡,像我童年小镇上的小学英语教师,骄傲而又严厉。她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话,她似乎一定要我弄懂,我们在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

“亚布力思是纯洁的意思,这里的土著语言,这种语言当然早就进入博物馆啦。相传远古南方有两个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犯了族群由族长指婚的规矩,两人就逃跑到这个荒凉寒冷的地方。他们又饿又冷,相互依偎着站着取暖。到了半夜,姑娘哭了起来,说自己被冻僵了,动弹不了了。小伙子急了,就使劲抱住她。结果,你猜,怎么了?”安芬急切地讲述,她当然不会等我去猜,马上说道:“妈呀,他们用劲太大,冻成冰块一样的衣服,被挤压破裂成碎片,哗一下掉了一地。两个人都呆住了,不是因为衣服,而是因为姑娘一丝不挂地站在了一堆衣服碎片里。”

“啊呀,”我说,“这也太夸张太俗套了吧。”

“你不懂啊,这一点也不夸张的,就是这样啊,不信你冻僵之后试试。不穿衣服就俗套?一个画画儿的,说不穿衣服就俗套才是真的俗套呢。那你讲一个衣冠整齐的不俗套故事我听听?”

又来了又来了。我赶紧说:“还是你先把这个讲完,我们赶紧回房间吧。我可不想衣服被挤碎。而且,我坐了半天飞机,又转车几个小时,真的很疲劳。”

安芬还是呵呵地笑两声,并在收声之际,快速变了一个表情,白了我一眼,说,这么好的故事,姐姐我还舍不得一下子讲完呢,结果留着你今夜失眠时解闷儿吧,猜猜,猜猜猜、猜。

我和安芬终于达成共识,结束今天所有说完没说完的故事和话题,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悲剧的是,可能夜太深了吧,这个破度假村居然房间里放不出热水。我在浴室里捣鼓了半天,水始终是凉的。我拨了一个电话给客房中心,好半天才有一位小姐迷迷糊糊地接我的电话。我说明房间没有热水,需要帮助。姑娘哈欠连天地问我:“先生,现在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