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啊,像你一样漂亮,甚至更年轻啊。”

“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她不在生活中,不在任何面对她画画儿的人的生活中。”

这个,我觉得安芬说的有几分道理。

安芬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又开始探讨我昨天讲的故事,她说:“我想了大半夜,觉得你真的跟许多男孩不一样,你比他们幸运。”我问这话怎么讲。安芬说:“据我所知,世界上的男孩几乎都是在一场春梦中,进入青春的。比如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他说他第一次遗精,是在梦中,他与他的语文老师,一个中年的女人在一间幽暗的教室里,背一首唐诗:吴江女道士,头戴莲花巾,霓衣不湿雨,特异阳台云。足下远游履,凌波生素尘,寻仙向南岳,应见魏夫人。先是女老师要他背诵,接着女老师与他一起背诵,然后女老师不知怎么从哪里拿出一套电视里扮神女的那种纱衣,当着他的面换上,拉着他把李白的诗唱起来,他觉得老师的声音太好听了。老师唱完之后,把眼镜摘下来,对着他笑。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老师不戴眼镜的脸,原来那么娇媚,于是就大胆地用双手抱住老师的脸,并把自己的脸贴过去……哦,一种奇异的柔情涌动着。就在这时,他醒了,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遗精。第二天去学校,他正好在校门口遇到老师,老师从她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过来摸摸他的头,说,谈默,这次作文你写得很棒啊,我给了你满分啊。对,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叫谈默,你猜,当时他怎么了?”

“不会、不会当场又遗了吧。”我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安芬则笑得浑身颤抖,捶打着我的被子,说:“你真、真他妈的脑瘫啊,一点想象力,一点情趣都没有呢你。”

“谁叫你让我猜的啊?”我说,“我就这点想象力啊。你还是别卖关子啦。”

“不行!”安芬说,“你昨天没完,一个男孩,在一个女孩身下展示她的画像,然后遗精,进入青春,这么有意思的事,怎么就一遗就结束了呢?”

安芬真能闹腾。我说,“好吧,确实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发展了,我穿着湿漉漉的内裤,从田埂上往回走,穿过玉米地,走过乡村小学与小镇之间的田野,大桥,走过小镇的石板路,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数着越来越昏暗的石板,回家了。然后躲在自己的小房间,脱下内裤在灯下仔细看,仔细闻,就是那一点点腥甜的气味,就是那点在灯光下闪着细微颗粒光亮的盐末状的东西,在空气中渐渐析出,内裤潮湿的地方渐渐变得干硬罢了。”

“后来呢?”

“后来我又穿上这件短裤,我觉得这东西不能给我的父母看见,更不能给妈妈去洗。于是我就穿着,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我正在小院的樟树下吃晚饭,我就着一盘咸菜两个咸鸭蛋,吃一碗玉米粒打底的米粥,我妈妈突然在我身后站住,说,你是不是几天没洗澡,怎么身上一股味儿啊?我慌忙说,没有啊,天天洗的呀,你闻到的是不是臭咸菜,要不是这个鸭蛋坏了?我拿起鸭蛋在小桌上敲敲。妈妈说,蛋臭了不要吃,咸菜香臭都不要紧,当心点。我点点头,这次就算蒙混过关了。晚上,我躲在盥洗间,自己把短裤洗了。不光短裤的味道变得酸而臊,我的胯间被这种东西腐蚀得破了好几块皮,再这样下去,走路受影响了。”

“啊呀,这么厉害?”安芬惊讶地说,“这、这有腐蚀性啊?”

“是啊,在裤裆里发酵了。”

安芬笑起来,说,“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就是一点点蛋白质嘛一点碳酸啊什么的,哪能厉害到这个程度,难不成是硫酸啊。”

“不骗你,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呢,并不是什么光彩事啊。”我说,“我那里至今还有当年留下的伤斑呢。”

安芬站起来,说:“我得看看你,眼见为实。”

我捂紧了被子,我说不可以。安芬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一边来扯被子,我加劲按住被角。安芬说,你这小男生还挺封建啊。我说不是封建,这是我的主权,男女平等,我可不想在你面前走光。闹了一会儿,安芬终于放弃。她坐下来,说:“我哪里要听你这些东西,像篇生理卫生课发育卫生保健案例似的,告诉你,我学过医的,有一阵子对自己的身体特好奇,于是整天寻思着看两种书,一种是文学的,一种是生理的。所以,谈科学,我比你这个学艺术的小男生,懂一百倍。我想知道,你和那个马力后来还有没有故事。”

“没有啦。说过几遍了,没有啦,结束了,她走了,我回家洗内裤了。我妈妈第二天见我把内裤洗了,很惊喜,说儿子懂事了,儿子长大了,儿子自己洗衣服了。我爸在旁边斜了我一眼,说,屁!”

“屁?”

“对,屁。”

“不美好。”安芬摇摇头,说,“这个线索不行,讲马力吧。想不起来,就慢慢想,改天说也行。”

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跟安芬一起下楼,准备去亚布镇的公安派出所,登记一下我丢失行李的事。安芬把她的车从楼后的小停车场开出来。这是一辆绛红色的小车,我似乎只有在老图片上见过。安芬解释说,小时候自己只见过三种轿车,前苏联伏尔加汽车厂产的拉达,模仿苏式汽车的老上海,波兰产通过俄罗斯转销了少量到中国的波罗乃兹,记忆里的轿车就是应该这些样子的,线条简单硬朗,看上去结实耐碰。“为了复制记忆,我好容易找到这辆波罗乃兹,改装整修费用超过两辆新捷达车。”

我十分惊喜能见证安芬对波罗乃兹汽车的热爱,至少波兰在这一刻成为我们在某一点上相同的载体。我说:“我喜欢贝克辛斯基,太好了,我喜欢波兰的贝克辛斯基。”

“贝克辛斯基是什么?汽车么?与波罗乃兹有什么关系?”安芬启动了车子,波罗乃兹在颠簸的山路上慢慢向前,离开度假村。

“贝克辛斯基是波兰最伟大的艺术大师。”我忍不住用手抚摸着汽车副驾驶前方的塑料板,它们当然是坚硬的冰冷的,但是它传达给我异样的感情。“我在美院二年级开始接触贝克辛斯基的作品,立即被它们迷住。”

“画得很美吗?还是像波罗乃兹这样,能够唤起某种记忆?”

“当然不是这样。”比起讲故事,我更想跟安芬谈艺术,尽管我清楚,这一定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一厢情愿地对她说,“我们在一起能多待几天的话,也许我的艺术理解,会比我的故事精彩一百倍。比如贝克辛斯基,我觉得他的画,是在画人类真正所处的世界,黑暗,杂乱,孤独,不定型中。我觉得人类出于一种自我麻痹,或者美好的愿望,在漫长的进化中,把内心臆想的东西,附会给了外部世界。人类的眼睛有了一种能力,把万物成像成五彩缤纷的,把我们冰冷的处境,加热反馈在肌肤上。把本来不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依恋,比如爱情吧,大肆渲染,充塞进整个生命空间。其实,人是特别孤立的。你需要有勇气去面对贝克辛斯基的画,承认生命的萧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