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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黑男人以后来,就再也没有提过肉。隔三差五,我大概在椅子上睡了三四个月,我们家终于换到了一个两室房。搬家那天,女人亲自上街买了两大块肉,还有许多菜。厂里来了许多人帮忙,大家都不吭声,默默地干活。等到饭菜的香味出来后,干活的人就全部走了,厂长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他提着两瓶白酒,怀里抱着一套床上用品。他把白酒往桌子上一放,把床上用品往荔枝花的床上一扔,说:“我的个妈呀荔枝花,你床上那旧不拉几的东西,不要用了,淘汰给你娃娃吧,咱们今天换个新的,真熊呢,新房新被褥,整她娘的个旧把戏呢,哈哈。”

搬家的晚上,厂长喝得像死猪一样。荔枝花把他拖进自己的卧室,然后把那套新被褥扔到我房间的小床上,说你换个新的,有自己的房间和床了,以后自己收拾,没事就在自己房子待着,做功课,别给我丢脸,连初中都考不上个像样的,我可不客气你。

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人当晚把两块肉全煮了,一碗晚上吃,一碗分成若干小碗,送新邻居们,打个招呼。楼里大多数都是同事住户,全都赔着笑脸,说谢谢谢谢,荣幸荣幸,互相关照,共同进步,爱厂爱家,建设四化。荔枝花把一碗肉分完,回头的时候带回了一个男孩,比我高好多。荔枝花兴高采烈地介绍说,这是顶楼的谈默,谈默就腼腆地笑笑,说,你好我叫谈默,住7楼709。荔枝花又介绍说,人家是最好的中学的学生,物理课代表呢,是吧谈默?谈默就腼腆地对我说,你好,我是市一中高一(5)班的谈默,我不是物理课代表,我是生物课代表。荔枝花大惊小怪地说,生物课代表,更了不起了,今后你要多带带小妹妹啊。谈默红着脸说,生物是副科,小妹妹现在还学不到,要到初中才有。荔枝花还在大惊小怪地说,初中呀,早点预习,小妹妹一定要早点预习,安芬你要拜谈默哥哥为师,让他辅导你功课,人家可是一中,一中那可是后门连着大学前门的。我就上去拉拉谈默的手,说:“你好谈默哥哥,我是安芬,学习不太好,拜你当老师吧。”谈默吓得把手缩回去,说:“安芬同学你好,我们要互相帮助,共同提高。”

我们正说着,厂长不知道怎么醒酒了,出来找卫生间,挥挥手说,快滚,你们吵死了。谈默吓得掉头就走了。荔枝花就说,啊呀,别吓着孩子啊,让他跟安芬交个朋友,以后出差多,她一个小娃娃在家,我不放心。

“用不着这么客气。”厂长一挥手说,“这小子跟他妈一样,蔫不拉几的,老实,我叫他干吗他不敢不干吗,真熊呢,熊也熊不起来。”

女人荔枝花换了有两个卧室的房,当上了厂里的销售科副科长,经常陪着厂长走南闯北去推销那些动物铁疙瘩。谈默就被厂长指定,在他们出差的日子照顾我。

“你好,我是谈默,住在709的谈默,我爸让我来辅导你的功课,管你学习。”荔枝花搬家后第一次出差,谈默敲敲我家门,主动过来照看我。我就在门后面问,你爸是谁啊。

“我爸是谈海龙啊。”“谈海龙,谈海龙是谁啊?”

“谈海龙是我爸呀。”

我在门后面嗤嗤笑起来。我说,还什么课代表呢,说话都不会说,绕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你爸是谁。我拉开门。见谈默局促不安地抱着一堆书,站在门口,像犯了错误一样低着头。我就逗他说:“谈默哥哥,不把你爸是谁说清楚,怎么能当我的老师呢?我们谁帮助谁啊?”

“互相帮助。”谈默把手中的书送到我胸前。

“互相也要有互相的本领啊。”我说,“你话都说不清楚,还不敢抬头,怎么当老师管别人?快说,你爸是谁?”

“你见过的,那天你见过的。”谈默依然闷着头,说,“我爸是谈厂长谈海龙,我爸经常在你家的。”

我搞清楚了原来谈默的爸爸就是厂长谈海龙,谈海龙就住在7楼。我有点生气了,就把谈默往外推,谈默的身子就使劲往前倾。于是我一松手一闪身,谈默就哐当一下扑倒在客厅地板上,几本书散落了一地。谈默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马上肿了一个大包,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他瞪了我一眼,掉头就出门,拐进楼梯走了。我关了门,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一共有七本书。一本《在人间》,一本《木偶奇遇记:匹诺曹的故事》,一本《张海迪》,两本很旧的《小学生课外文选》,一本《小学生快速学英语》,还有一本《普希金诗选》。我把这些书拿到自己的小房间。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我拉开门,见谈默又来了,后面还站着一个胖妇女,想必是他妈妈了。“对不起,安芬同学。”谈默的眼睛红红的,肯定哭过了。额头鼓出来一大块,看上去特别滑稽。他的脸瘦刮刮的,几乎没有什么肉,这个大包就显得特别突出。我差点没忍住笑起来。“这是我妈妈。”他说,“我妈妈来给你赔礼道歉。”谈默的妈妈就上来拉我的手,拍我的脑袋,说乖乖长得小漂亮了,你妈妈老漂亮了,女相不离娘呢。说你们两个要团结进步,互相学习,不许搞分裂。说这是谈默爸爸谈厂长交代的光荣任务,我们要一起努力完成。她还让我锁了门,去她家,小孩子晚上不要一个人在家住,可以跟哥哥一起学习,跟她一起睡觉。然后又吓唬我说,这个老楼里深夜经常闹鬼的,一楼最角落,哦那个115房间以前住着厂里的老翻砂工老吴,上吊死的,死了好多年了。那房子分给谁谁都不肯要,现在夜里还是经常听到那房子里传来老吴的咳嗽,掐住嗓子的那种咳嗽,我的个妈呀,吓死人了,真熊呢。

这下我撑不住了,就收拾书包跟他们上楼,去了他们家。谈默家有好多房间,谈默一个人有两个房间,一个卧室,一个专门学习的书房。我们就在书房里做功课。功课做完了,谈默就问我,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请教我。我说,没有。我每天都是胡乱地把作业画画,然后就去看电视,我要看《大西洋底来的人》,要看《上海滩》,要看《射雕英雄传》,要看霍东阁和陈真。谈默的妈妈在客厅看电视,我就去陪她看电视。谈默妈妈一边看一边骂,我也一边看一边骂;谈默妈妈一边看一边笑,我也一边看一边笑。谈默妈妈很多时候在哭,我很多时候觉得没什么可哭的,就不跟着哭。谈默妈妈抹着眼泪,起身去厨房。过了一会儿,她端出来两碗糖水鸡蛋,我和谈默一人两只,吃完就分头睡觉了。

那天夜里,我突然被一阵嚎叫吓醒,以为楼下吊死鬼老吴果然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