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年,巴鹏飞五岁。那天发生的事,每一个细节,在他的记忆里似乎都很清晰。但是,他却又常常会觉得,自己的记忆十分模糊。

那天一大早,爷爷把家里仅存的一点小米倒了出来,掺上野菜,做了一大锅野菜粥。巴鹏飞坐在灶房的门口,野菜粥的香味儿一阵阵地飘进他的鼻孔里,让他愈发感觉到肚子饿得厉害。

好容易等到野菜粥熬好了,爷爷用土碗盛了一大碗,摆到巴鹏飞面前的木凳上。巴鹏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绿幽幽的野菜粥,馋得喉咙里都伸出了爪子。

“孩子,慢慢吃,别烫着了……”

这时的巴鹏飞,哪儿还能听见爷爷的话。他双手捧着盛粥的土碗,把嘴凑近碗里的粥,“呼呼”地吹了两口气,便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只喝了两口,他就被烫着了,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舍不得放下粥碗,只是将碗转了转,又一边吹气一边喝了起来。

转了几下之后,巴鹏飞已然找到了诀窍,手和嘴的动作配合得也越来越熟练。只见他两只手转动着土碗,嘴凑在碗边,“呼呼”地吹上两三口气,然后立刻将表面上被吹凉的粥喝进肚里,接下来又转一下土碗,再重复先前的动作。

就这样,土碗转上四、五圈之后,碗里的野菜粥就已经见了底儿。

爷爷拿过巴鹏飞手上的空碗,又盛来满满的一碗粥,放到巴鹏飞面前。巴鹏飞把碗端过来,将头埋了下去,正准备开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将头从粥碗上抬了起来,看着爷爷,说道:“爷爷,我们给凤儿妹妹留一碗粥吧。”

爷爷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走到巴鹏飞的身边,伸手摸着他的头顶说:“乖孩子,凤儿妹妹今天有东西吃,不用给她留。”

“她有什么东西吃?怎么不叫我去?”巴鹏飞不解地看着爷爷问道。

爷爷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笑容,对巴鹏飞说道:“快喝粥吧。”

野菜粥的香味诱惑着巴鹏飞,他不再继续发问,又埋下头去,唏哩呼噜地喝起粥来。

两大碗野菜粥下肚之后,巴鹏飞顿时有了精神头儿,他趁着爷爷洗碗涮锅的空隙,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屋子。

巴鹏飞蹦蹦跳跳地跑到隔壁樊叔家门前,看见大门虚虚地掩着,便把脑袋从门缝儿里伸了进去,大声喊道:“凤儿妹妹、凤儿妹妹,快出来,我们去捉蚱蜢。”

假如换作往日,屋里很快就会传出樊凤儿脆生生的应答声。可是今天,过了好一阵儿,屋里还是静悄悄的,既没有人应答,也不见樊凤儿蹦蹦跳跳地跑出来。

巴鹏飞心里有些奇怪,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一边喊着一边东张西望地看着。可惜的是,他找遍了所有的屋子,都没有看见一个人。

见樊叔和凤儿妹妹都不在家,巴鹏飞有些泄气。他嘟着小嘴离开了樊家,百无聊赖地在村子里逛了一圈,最后蹲在村口的那棵老黄桷树下逗起了蚂蚁。

独自玩了一阵之后,巴鹏飞抬起头来,四处望了望,然后盯着村子发起愣来。愣着愣着,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整个村子似乎变得和往日不一样了。他又四处望了望,村子还是这个村子,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化。可是他的心里还是很忐忑,始终觉得比往日少了点什么。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巴鹏飞越来越觉得心里发毛,他不敢再继续独自一人玩下去,急忙站了起来,拔腿就朝屋里跑回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地叫着爷爷。

巴鹏飞风风火火地冲进灶房里,却并没有看见爷爷的身影。他有些心慌,急忙转身跑出了灶房,在其他屋子里找爷爷。可是,每间屋子里都空无一人,巴鹏飞失了分寸,心也慌得更厉害了,最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哭了好大一阵子,爷爷却始终没有回来,于是他只好走出家门,一边继续哭着,一边在村子里东张西望地寻找着爷爷。

不多会儿,巴鹏飞就把整个村子都走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找到爷爷。不但没有找到爷爷,就连村子里的其他人,也一个都没有看见。直到这个时候,巴鹏飞才隐隐约约地明白过来,村子里少了什么。

人气!

整个村子里一片死寂,无论是平时大着嗓门聊天喝酒的叔叔伯伯,还是总端着一大盆衣服东家长西家短的姑姑婶婶,全都不见了!

人不见了,人气儿自然也消失得全无影踪了。

巴鹏飞有些心慌,再也不敢继续在村子里到处乱窜,他飞快地跑回家里,把门关了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地上,嘴里呜呜咽咽地叫着爷爷。

爷爷还是没有在家里,巴鹏飞不知道叫了多久,终于叫累了,靠着门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巴鹏飞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一阵说话的声音吵醒,他猛地坐了起来,嘴里嘟哝道:“爷爷……”

嘟哝过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坐在床上,不由得发了一阵呆,脑子里慢慢地记起了昨天的那些事儿。他听着堂屋里传来爷爷的说话声,不由得糊涂起来。爷爷不是失踪了吗?难道昨天发生的事只是一个梦,

“……仪式还算顺利吧?今年遭了大灾,大伙儿都断粮很久了,如果这场祭祀真的可以让廪君的愤怒平息的话,他们俩也可以瞑目了。”

“可我还是不相信,他们会干这种事情。而且,就算真是他们干的,也得该有个理由啊。”

“好了,别说那么多了。你看孩子都饿成什么样子了,难道她昨天什么都没有吃到?”

“哎,今年缺粮,祭品也比往年少了,虽然我们也分到一点儿,但还不够孩子一个人吃的。”

听到这儿,巴鹏飞一骨碌爬下床,走进了堂屋里。堂屋里除了爷爷和樊叔,还有樊叔的小女儿樊凤儿,她恹恹地坐在樊叔身旁,看见巴鹏飞走进来,朝着他有气无力地咧嘴笑了一笑。

爷爷听见动静儿,回头看了看巴鹏飞,又转眼朝饿得奄奄一息的樊凤儿望了一眼,叹道:“大人能够挨饿,孩子可挨不了啊。”

随后,爷爷背着手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停了下来。又朝巴鹏飞看了看,再将目光从樊叔和樊凤儿的身上一一扫过。最后,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迈步朝门外走去。

巴鹏飞看了一眼木然坐在堂屋里一动不动的樊叔,又看了一眼爷爷的背影,拔腿追了上去。谁知他刚追出门,爷爷就回头喝住了他。无奈之下,他只好站在门口,看着爷爷大步朝着村尾走去。

村尾有一幢全村修得最好的房子,房子的主人姓郑,叫郑天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