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张敬梓赴死的那天早晨,醒来时发现父亲正在他们市鲁克林区住处的后院里,用极缓慢的动作打太极拳。

他静静看着这个老人好一会儿,然后才突然想到。再过三个星期,就是张杰祺的七十岁生日。过去由于家境和政治立场的关系,使他无法用任何行动庆祝父亲的六十大寿,不能好好纪念这个正式宣告迈入老年,开始受人尊敬的日子。不过,现在他们总算可以为他庆祝七十大寿了。

到时,张敬梓或许已经无法参加父亲的寿宴,但他的灵魂一定会与他们同在。

此刻,他看着睡在他身旁的妻子,看着抱着白色猫咪布玩具入睡的小女婴。他默默凝视她们好一会儿,然后才起身走进浴室,将水开到最大。他脱下衣服,踏进莲蓬头的热水底下,把头靠在梅梅昨晚花了不少时间洗刷干净的瓷砖上。

他洗了个澡,关掉热水,拿起浴巾擦干身体。突然,他猛抬起头,仿佛听见厨房里传来金属相撞的声音。

梅梅还在睡觉,孩子们也都不会做饭。他顿时提高警觉,爬过床铺,从床垫底下拿出那把手枪,然后小心翼翼地朝房子的客厅走去。随即,他笑了起来。原来是他的父亲在泡茶喝。

“爸爸,”他说,“我去叫梅梅起来,叫她来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让她睡吧,”老人说,“你妈死了以后,我就学会自己泡茶了。我还会煮饭,虽然菜炒得不好,但也能变出几样。来,我们一起喝杯茶吧。”张杰祺用一条破布裹住把手提起铁壶,又拿了两个茶杯,才一跛一跛地走进了客厅。两人都坐下来后,他便开始倒茶。

昨晚,张敬梓回家后,他和父亲便拿出地图,找出“幽灵”居住的地方。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竟然不住在唐人街,而是在西边,靠近哈德逊河的地方。

“等你到了‘幽灵’的住处,”他父亲开口问,“你该如何进去呢?他难道认不出你吗?”

张敬梓啜了一口茶:“他认不出,应该不会。在船上,他只下来过货舱一次,而且那里很黑。”

“你打算怎么进去?”

“如果楼下有人把守,我就告诉他我姓谭,是来谈生意的。昨晚我已把这句英文练得滚瓜烂熟了。然后我会乘电梯上楼,直接去敲他房门。”

“如果他身边有保镖呢?”张杰祺说,“他们会搜你的身。”

“我会把枪藏在袜子里。不会太仔细搜身的,他们一定没料到我身上会有枪。”张敬梓开始想象到时会发生的景象。他很清楚,这些人身上一定也都带着枪,不过,就算他们一发现他身上有武器便开枪射击,他也还有时间拔枪朝“幽灵”开一两枪。他沉思着,随后发觉父亲的双眼正凝视着自己,便连忙低下头来。“我会回来的,”他坚定地说,“爸爸,我一定会回来这里照顾你。”

“你是个好儿子,我对你已经无法再要求什么了。”

“我做得不好,没办法光宗耀祖,愧对家门。”

“不,你做到了。”老人说,又倒了一杯茶。他们举起杯子,张敬梓干掉杯里的茶水。

梅梅出现在房门口,瞥见了茶杯。

“叫威廉起来,”张敬梓对梅梅说,“我有话想对他说。”

但他的父亲却连忙挥手,阻止梅梅这样做:“别去。”梅梅立即停下脚步。

“为什么?”张敬梓问。

“他一定想跟你去。”

“我会跟他说不行。”

张杰祺笑了:“这样就能阻止他吗?你那性格冲动的儿子?”

张敬梓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说:“我不能一声不吭就走,这很重要。”

但他的父亲反问:“是什么样的理由,才会让一个人去做他打算要做的事呢?去做如此危险的事呢?”

张敬梓回答:“是为了他的孩子。”

他父亲微笑了:“没错,为了孩子,很好。你要把这点永远记在心里,你做这些事的理由,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句话说完,他的脸也变得严肃起来。张敬梓很清楚父亲的这个表情,专横且顽固。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个表情了,尤其是在他得了绝症之后。“我完全知道你想对儿子说什么,我会替你说,我只希望你不要叫醒威廉。”

张敬梓点点头:“就听你的,爸爸。”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七点三十分,他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幽灵”的住处。张敬梓的父亲又替他斟了一杯茶,他捧起杯子匆匆地喝了,然后对梅梅说:“我马上要走了,不过我希望你来我旁边坐一下。”

她依顺地坐在丈夫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一语不发地坐着。过了五分钟,宝儿哭了起来,梅梅起身跑去照顾她。张敬梓默默地坐着,满足地看着妻子和他们刚获得的这个女儿。接着,时间便到了,该是他离开家人勇敢赴死的时候了。

莱姆闻到香烟的味道。

“真难闻。”他叫道。

“什么?”桑尼问,房间里除了莱姆,就只有这位中国人一个人在。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头发乱蓬蓬地,显得十分可笑滑稽。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三十分。

“烟味。”莱姆说。

“你应该也抽烟的,”桑尼说,“这东西会让你放松,对你有好处。”

梅尔·库珀和朗·塞林托一起来了。不一会儿,华裔警探埃迪·邓也跟着出现,他今天走起路来非常缓慢,头发也杂乱不堪,完全像没梳理过的样子。

“你还好吧,埃迪?”莱姆问,

“真应该让你看看我身上的淤青,”埃迪·邓说,他指的是昨天在坚尼街上被子弹射中防弹背心而留下的创伤,“我不敢让我老婆看见,连换个睡衣都得跑到浴室去。”

红着双眼的塞林托带了一大堆资料来,那是昨夜值班警察辛苦一晚上,积极联络最近六个月来曾铺设过阿诺德纺织公司灰色的拉斯特—莱特地毯的装潢公司的结果。调查访谈还没完全结束,但已查出的铺设地点就已多得足以令人泄气:在炮台山公园一带,就有三十三个地点铺设这种地毯。

“天啊,”莱姆喃喃说,“三十二个。”这只是大楼所在的地点,每个地点都还有好几层楼铺设了这种地毯。三十二个?他原来以为最多不过五六个。

移民局的阿兰·科也来了。他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走进房间,开口便问大家案情的进展。他脸上完全没有半点悔恨的样子,仿佛昨天那场全因为他才让“幽灵”逃走的枪战并未发生。

走廊外又响起另一阵脚步声。

“早安。”萨克斯走进房间,向来人打了招呼,然后过去亲吻了一下莱姆。莱姆正打算告诉她有关那些铺设地毯建筑物的事,但塞林托却突然插了进来。“昨夜休息得好吗?”他冷冷地问,语气中显然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