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迪克·科勒驾着他的BMW拐过二三六公路上的弯道,冒雨驶离岭上镇。

他顺着下坡路朝正东开去。就在那儿,太好了!他把车开到停车场的后边,停了车,关掉引擎。他打开背包,掏出装着胡鲁贝克的材料的文件夹——今晚他曾读过一部分。

这份磨旧了的材料是六十五岁的安妮·穆乐医生写的。她是翠覆山精神病院的一名医生。翠覆山医院是本州南部有名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迈克·胡鲁贝克接受安妮·穆乐医生的治疗仅有短短五个月,然而她对迈克病因的分析及迈克在她治疗下的好转情况都很令人鼓舞。科勒深感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安妮医生对胡鲁贝克的治疗会取得多大的成功。

像科勒一样,安妮·穆乐医生也是同时在好几家医院工作。她在一家小诊所治疗严重精神分裂病人时,偶然遇到迈克·胡鲁贝克。胡鲁贝克的智力和奇特的幻觉使她产生很大兴趣,她努力说服收费昂贵的翠覆山医院把胡鲁贝克当作“公益类病人”收留下来。医院主管人更乐意接受比胡鲁贝克更“正常”的病人(也就是有能力支付医疗费的病人),所以开始拒绝了安妮的要求,但最后又让步了,主要是考虑到安妮医生的名气和医术。也抵御不住她的软硬兼施。

科勒医生再次阅读安妮在胡鲁贝克人院第一周里写下的笔记:病人有敌意,疑心重。怕挨打。(说,“你要是打我的头,你就别想活。”)没有明显的视觉幻象,有幻听迹象……动作失控,需要采取强制手段感情平淡,有时异常(看到美国历史书时哭泣;问及其外祖母时病人回答“他妈的死了”)……认知功能正常,但有时思维杂乱无序……迈克·胡鲁贝克住过的许多医院肯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一片阴郁的印象,但翠覆山医院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则很可能是愉快的。州立精神病院里很多男女病人头顶上都留有脑神经束叶切断手术的疤痕。他们经常被施行电惊厥或是胰岛素休克疗法。然而翠覆山医院却不同。那里医护士员与病员的比例比州立医庭高得多,图书馆里有大量书籍,病房阳光明媚,窗子上没钉铁条,户外活动场所像花园一样,休息室里有各种娱乐设施。偶尔也使用脑电休克法,但主要医疗手段是用药。

然而,跟医治所有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样,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为胡鲁贝克找到对症的药物和剂量。翠覆山的一个青年医生不经意地问迈克以前吃过什么药,病人竟像医学院的好学生一样流利地回答说:“哦,应当用锂化药物。一般说来,氯普马嗪是我的禁忌药。我的病是精神分裂症——别弄错了——但是我的一个主要症状是‘躁狂抑郁’,也叫‘两极抑郁’。所以我用的药一般都是锂化物。”

满心佩服的年轻医生给他开了锂化物,但吃药之后胡鲁贝克变得狂躁起来。他把病房的电视机从窗子里扔了出去,自己跳窗逃跑,在大门口被三个护理员制服了。

出了这件事之后,安妮·穆乐医生亲自主持医治胡鲁贝克。她让迈克服用大量的氟呱丁苯,目的是使他尽快稳定下来。胡鲁贝克立即好转了。随后安妮医生开始对他进行细微调整,既注意药效,又设法避免副作用,诸如体重增加、口干、嘴唇抽搐、恶心。

安妮最后找到了科勒自己也认为对胡鲁贝克最适用的药剂:高剂量的盐酸氯普马嗪。安妮每星期二和星期五为胡鲁贝克作心理治疗。和先前的许多医生迥然不同的是,安妮认真听他说的一切。

“你说过好几次,你担心‘前头’。你是不是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呢,迈克?”

“我从来没说过,”他忿忿地回答。

“你是指走廊里有东西横在你面前吗?是不是有谁让你心烦呢?”

“我从没说过那样的话。有人总在造我的谣言。政府是后台,那些臭当官的。我不想说这些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指‘头’,比如什么人的头,脑袋?”

他眨眨眼低声说:“别说这个。”

“如果不是头,那么,是脸吗?谁的脸?”

“别他妈说这些了!你得用坦白剂才能套出我的口供。你肯定已经用过了。坦白剂又叫做东莨若硷。”他不说话了,脸上挂着假笑。

她的心理治疗并没使用多么复杂的手法。像科勒样,安妮·穆乐从不说服迈克放弃他的幻觉。她认真地分析他的妄想,设法了解病人的内心。胡鲁贝克则像被捕的间谍一样守口如瓶。

然而四个月之后,胡鲁贝克的妄想和反抗情绪忽然消失了。安妮开始疑惑起来:她已经了解迈克是个爱用心计的人。他成天显得乐呵呵。安妮从护理员们那里得知,迈克从洗衣房里偷了衣服。她猜想他装出好脾气来是为了掩盖偷窃行为。

安妮还没来得及跟他谈这件事,他就开始把偷来的东西送给她。先是一双不配对的袜子。他像初恋的少年一样羞怯地把袜子递给她。她把袜子送回洗衣房,告诉迈克再不要偷东西。迈克神色严肃地说,他目前“还不能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作出许诺”。

这是关系到重大原则的问题,他说。

下一个星期安妮又收到五件汗衫,几双袜子。“我把这些衣服送给你,”他耳语着说,然后匆勿离去,像是要赶火车似的。接连几个星期,他一直在向她送礼。安妮更关心的不是迈克的偷窃行为,而是这行为的深层含义。

有一天的凌晨三点,安妮躺在床上忽然醒悟。她坐起来,呆住了。

她想起白天时迈克曾经压低嗓门眼望别处对她说:“原因是,我要给你衣服。别告诉任何人。这非常危险。你不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险。”

衣服。给你衣服。我要“依附”于你。安妮从床上蹦起来,开车到办公室,写下一篇长报告,开头的引言流露着一个精神病医生抑制不住的喜悦:昨天有突破性进展。病人以富有情感的方式表达出与医生建立感情联系的愿望。

随着治疗的进展,迈克·胡鲁贝克的妄想症状进一步减轻。他不偷东西了。他更愿意与人交往,性情更开朗,给他服用的药量也减少了。他喜欢参加笔体治疗活动;原先害怕外出,现在却参加了一次还盼下一次。他开始帮助图书馆和花园管理员干活。安妮·穆乐记载说,迈克甚至好几次驾驶她的那辆汽车。

科勒医生抬头朝铺着沙砾的停车场前方望去,西边亮起一道闪电。他继续读胡鲁贝克材料的最后部分,笔记不是安妮·穆乐的了。他可以清楚地想像到笔记中描述的情景:医生进房间时,迈克躺在床上看一本历史书。医生坐在床边笑着问他看的什么书。迈克马上紧张起来。妄想症状又露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