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六封信

这个发现被稍稍延迟了一下。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接着凯尼恩的一个手下出现在门口,边道歉边进来,态度谦卑得好像是要拜见国王。众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我心想,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能让眼前这个大块头如此卑躬屈膝。

可是后面紧跟着走进来的那个人,是个神情乐观、头顶全秃的小老头儿,皱纹遍布他苹果似的脸颊。他看起来像个和气的老爷爷,肚子活像是在向上天祈祷似的朝外凸出。衣服很不合身,那件外套更是破旧不堪。

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眼睛,立刻修正了对他的第一印象。这是个走到哪儿都能控制全局的人物,眉毛下蓝色的眼睛射出冷酷无情的冰冷眼神,看起来一脑子的邪恶——那不单是狡猾,根本就像撒旦一般法力无边——再加上那张像老爷爷的脸颊上挂着的愉快的笑容,还有粉红色脑袋上稀疏的短发,看起来显得更可怕。

我很震惊地看到约翰·休姆——那位改革者——正急急穿过房间,万分尊敬而荣幸地握住那位小老头儿的肥手。是在做戏吗?他似乎逃不过那位小老头儿双眼冷酷无情的透视力。但或许他的年轻、热情和正义感,就像小老头儿的笑容一样虚伪吧⋯⋯我看着父亲,但从他亲切坦诚的脸上,找不出任何批判的表情。

“我刚听到这个消息,”他孩子气地连声嚷着,“可怕,约翰,真可怕。我尽快赶了过来,有什么进展吗?”

“非常少。”休姆羞愧地说,他领着小老头儿从房门口走过来,“萨姆小姐,容我介绍,这就是掌握我政治前途的人——鲁弗斯·科顿。科顿,这位是来自纽约市的萨姆巡官。”

鲁弗斯·科顿轻轻点头微笑,紧握住我的手。“真是无上的荣幸,亲爱的,”紧接着肥脸一沉,“这件事真是可怕。”然后抓着我的手不放,转身看着父亲;我尽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也似乎没注意到,“原来这就是伟大的萨姆巡官!久仰大名,巡官,久仰大名,我纽约的老友伯比奇——你们当时的局长——常常跟我提起你。”

“哇——”父亲一脸愉快的表情,有如傀儡戏中的经典滑稽人物潘趣,“原来你就是支持休姆的那个人?我也久仰大名,科顿先生。”

“没错,”鲁弗斯·科顿高声说,“约翰即将成为提尔登郡的下一任参议员,我将尽个人的微薄之力支持他。而现在这件事——哎,哎!”他像只老母鸡咯咯叫着,然而双眼眨也不眨,放射着怨毒的光芒,“现在,巡官,还有你,亲爱的,容我告退一下。”他转身继续说,“约翰跟我要好好谈一谈这件可怕的事情,对政治情势会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然后他嘀咕着把检察官拉到旁边,好一会儿,他们头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交谈着。我注意到主要是休姆在讲话,老先生只是不断摇头,眼睛盯着休姆的脸⋯⋯我想,这位年轻的政治改革者的前途有了转变。原先我已经够震惊了,现在我更震惊地发现,福塞特参议员的死,对休姆、科顿,以及他们的政党真是件天大的好事。谋杀案的调查,将揭露福塞特的真实面目,也将使得改革派候选人必定当选。这部惨剧将摧毁福塞特在选民心目中的威望,福塞特的党羽面对这样的情势,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然后我看到父亲在向我使眼色,立刻靠到他身边。那个发现⋯⋯

我早该明白的。当我看着父亲专注的眼神,不禁恶狠狠地暗骂自己:“佩辛斯,你真是个天杀的大笨蛋!”

他双膝跪在书桌后面的壁炉前,充满兴趣地研究着什么。一名刑警低声说了些什么,立刻有个人过来,忙着朝壁炉里面拍照,镁光灯不断闪起。摄影师请父亲让开,对着壁炉正前方的地毯也拍了一张。我看到地毯上有一个左脚鞋尖的印子,非常明显。灰尘从壁炉里飞出来,有人不慎踩到了⋯⋯摄影师一边不满地低哼着,一边收拾着照相器材。他的工作大概到此结束,刚才已经听说,在我们到达之前,尸体和房间的其他照片都拍好了。

不过让父亲感兴趣的,并不是地毯上的脚印,而是壁炉里的东西。看起来没什么——一层浅色的灰烬上面,有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脚印。这层浅色的灰烬与下面的深色灰烬截然不同,显然是晚上刚烧过炉火所留下的。

“你看怎么样,佩蒂?”我伸头越过父亲的肩膀时,他问道,“你觉得像什么?”

“右脚的脚印。”

“正确答案。”父亲站起身,“还有其他的——看到印着脚印的那层浅色灰烬,和下面那层颜色完全不同吗?孩子,这表示烧的东西不一样,而且是不久前才烧过,再用脚踩灭。现在的问题是,这是哪个家伙烧的,他烧的又是什么鬼东西?”

我有些想法,但什么也没说。

“另一个脚印,是脚尖的,”父亲看着脚下的地毯喃喃道,“看起来相当明显。他站在壁炉前的右方,在地毯上留下左脚的脚印,然后把东西丢进火里,用右脚踩灭⋯⋯是吧?”他朝着摄影师高声问,对方点点头。父亲重新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弄那层浅色的灰烬。“哈!”他叫道,得意地站起身来,手上拿着一小片纸。

那片纸厚而光滑,无疑是刚刚烧剩的。父亲撕下一小角,用火柴点燃,烧过的灰和壁炉里面的浅色灰烬一模一样。

“对了,”他搔搔头,“就是这样。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从哪儿来的——对不起,佩蒂,我怀疑——”

“来自书桌上的那叠便笺,”我平静地回答,“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虽然只不过是小小的便笺而已,但参议员的就是与众不同。”

“我的老天,佩蒂,你说得没错!”他急急走到书桌前,把烧剩的纸片和桌上的那叠便笺对照,果然就像我所说的,两者一模一样。

父亲喃喃道:“没错,不过这也没告诉我们太多线索。我们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烧的?搞不好是凶杀案发生之前一小时;也说不定是福塞特自己烧的——等一下。”他回到壁炉前,又开始研究起里面的灰烬来,然后又有了新发现——这回他从灰烬中挑起一根细细的粘胶麻线,“对,这么一来就确定了,这是用来装订便笺的那块粘胶的部分,原先粘在纸上,一起被撕下来了,那张纸被烧掉时没烧到。可是我还是——”

他转身向约翰·休姆和鲁弗斯·科顿走去,把新发现告诉他们。趁着他们交谈,我开始了个人的小小侦查。我在桌子下面看到了我想找的东西——纸篓,里面空空如也。然后我拉开书桌抽屉,还是毫无所获——我希望能找到另一本便笺,无论有没有用过。于是我溜出书房去找卡迈克尔,他正在客厅里静静地看报纸——在侦查中设法扮出一副无辜相,有如英国著名喜剧作家W.S.吉尔伯特笔下的新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