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萝卜案 第十三章 杀(第4/5页)

张用听后,立时想起《道德经》中那些句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他不由得啧啧赞叹起来,更用力替柳七扇着扇子,笑着问:“其他人呢?”

“我们九个,虽说都不是大善人,却也都不是恶人。那晚各自砍下一刀后,大家都没再说起过这事,但其实大家都变了。那时我才知道,不止我,每个人心里原本都有个好人。那一晚,我们都把自己心里的好人杀死了。”

“你成了个落寞失魂客,其他呢?”

“解八八生怕自己闲下来,拼力做活,想尽法子让自己累;唐浪儿成日寻乐子,到处逗引妇人,其实一个人时,他神色极慌怕;田牛越来越易怒,哪怕旁人全无笑他独眼的意思,只要略有些影儿,他便立即发作;郑鼠儿原本就胆小,变得越发胆小,有时却忽又变得极自大;马哑子本就不爱言语,那之后就更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乌扁担变得最凶,几乎成了无赖汉;只有麻罗和江四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麻罗尽力装作无事,平常也瞧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但那以后极少见到他笑。”

“江四呢?”

“他?他便是我说的那颗想用各种好填满自己的空谷壳。他说要赎还这罪过。”

“哦?如何赎法?”

“他每天去太平惠民和剂局门外守着。”

“哦?守什么?”

“我们才来汴京时,合住在一起,有回郑鼠儿着了风寒,又喘又咳,浑身发烫,躺在炕上起不来。那房主让我们去西大街的惠民药局买药,说那是官卖药所,药价比市价低。我和江四一路寻到那里,一个医官模样的人询问了症候,让我们买了六颗通宣理肺丸。一颗比市价便宜三文钱,可拿回去给郑鼠儿吃了两天,不但没好转,反倒更重了。江四忙去医铺请了一位大夫来,那大夫看了最后剩的一颗药丸,摇头说这药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旧药,不但没了药力,反倒生了毒。他诊过脉,开了副汤剂。郑鼠儿吃了几道后,才渐渐好了。

“后来江四跟着一个泥炉匠学手艺,他原本就做过泥活儿,上手快,半年就能自己出去寻活儿。他一天替人泥炉灶,最多不过挣一二百文钱。每天忙完活路,只要得空,他就去惠民药局门口等着。看到穷苦人要进去买药,便上前拦住,劝他们去其他好些的药铺,还拿出自己的钱添补给那些人。人都笑他疯了,药局里的人只要见他,就拿棍棒来追打。他却说,劝走一个,保不准便能救一条命……”

柳七话未说完,院门忽然敲响。

敲门的是胡小喜。

胡小喜回到家时,爹娘正在商议他的亲事,听到他敲门,立即住了嘴。他爹见他牵了头驴,嫌他乱费钱,面色顿时一沉。他忙解释了原委,他爹却越发气恼,数落起来:“有钱就自家租驴子,没钱就走路,年纪轻轻能走折了你的腿?让上司的娘子替你租驴子,往后他们要你做些不尴尬的事,你咋拒?为人处世,最怕一个贪字。这世上除了爹娘,谁会平白让你得利?你沾了人一文钱小利,人便要你还十文钱的情债。十文钱还算好的,有些里头藏了阴钩暗饵,一旦被钩住,这辈子前程怕都要毁在里头!”

这些教训胡小喜早就听厌,又不敢辩驳,还好他娘在一旁打断。可他娘又过于碎叨,连声问他吃了没有,在哪里吃的,吃的啥,那摊子上摆的饼有没有罩住,路上灰那么大,该找个干净的店,吃碗热面、喝些汤水也好……胡小喜实在听不得,心里一直念着打问到的染院桥那轿夫,再一想程门板去南郊查案了,自己却几无所获,这驴子白歇在这里又可惜了,便忙说:“你们先睡,我忘了件要紧事,得立即去办,若不然明天又要挨程门板责问了。”

他爹顿时骂起来:“啥程门板?他好歹是你上司,你到衙前一年多,竟连尊卑礼节都不顾了?”

“是,爹,我赶紧先去了。”

胡小喜慌忙逃出门,骑上驴子往城西北赶去。

到了染院桥,他找见那个王家轿马店,就在街角,门首挂着盏灯笼,上头大大一个“王”字。他走了进去,店里伙计全都不见,只有店主一人坐在灯前,皱着眉发呆。他过去一问,这店里果然有个叫乌五的轿夫,绰号“乌扁担”,澶州顿丘人。他见那店主焦闷闷的,神色瞧着不对。再一问,那乌扁担竟牵涉到一桩绑架案,绑走的竟是“天工十八巧”里头的刻丝朱克柔。那店主已去开封府报过案,至今没找见一丝踪影。

胡小喜见那店主瞪着那双驴一般的大眼,灯光映照下,瞧着泪汪汪的,他忍不住又要笑,但强力抑住,问到朱克柔家就在巷子里,忙转身出来。他骑来的驴子拴在门前桩子上,也瞪着驴眼,泪汪汪地瞅着他。他再忍不住,趴在驴背上就笑了起来,直笑得捂着肚皮弯下了腰。那驴子被笑声惊到,抬起后腿就朝他踢来,一蹄子正踢中头顶,疼得他大叫起来。捂着头一转身,却见那店主出来站在门首,纳闷瞅着他。他一见那双泪汪汪的大眼,又噗地笑了起来,一边要命地疼,一边止不住地笑。那店主越发纳闷,他再不敢看那双大眼,忙牵住驴缰绳,捂着肚皮拐进了巷子,腿软得再也走不动,靠着墙瘫倒在黑影里,笑得几乎要断气。

良久,笑才终于止住,身子也软得没一丝气力。他歇了一阵,才终于爬起身,牵着驴,一扇扇数着门,走到朱家院门前。黑暗中摸到门环,他连叩了几下。门开了,一个黑影站在门里问他是谁。背着光看不清那人面貌,只隐约瞅见一双小眯眯老鼠眼,一看之下,笑癖竟然又一次发作,拼尽气力也忍不住,笑得站不稳,忙伸手扶住门框。

这时眼前一亮,院门里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孩儿,穿着身绿衫裙,提着盏白罗彩绣的小圆灯笼,白嫩嫩的小圆脸,抿着小嘴瞧着他直笑。

女孩儿身旁是一个白衫乌帽男子,眉眼俊逸,手里摇着把团扇,眨着眼笑嘻嘻盯着他。这人胡小喜见过,是京城有名的作绝张用。刚才开门那个这时也才看清,是张用的僮仆,似乎叫犄角儿。三人一起望着他,像是在看猴儿耍戏一般。胡小喜懊丧无比,自己来查案,却先在人前出丑,这公事还怎么办?何况还有一个娇甜女孩儿。这一沮,笑顿时缩了回去。

张用哈哈笑起来:“羞臊个什么?人便该像你这样,裸身来,赤心去,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个自在人,何苦自缚百千绳?”

胡小喜因这笑癖,莫说父母责备、旁人惊怪,他自己也始终自责自疚不已,一颗心始终被紧勒着,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这时猛然听到,像是绳结被轻轻一扯,顿时松了绑,心里忽而涌起一阵委屈和感激,眼泪顿时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