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萝卜案 第十六章 爱胜欲(第2/3页)

张用却似乎浑不介意,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这才直起腰,重又挑着灯笼照向大炕。柳七终究忍不住,又跟着那灯光望了过去。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尸首仍躺在炕上,被子都盖得好好的,若不是脖颈周围的血迹和嘴里各自高耸的红头萝卜,瞧着像是在睡觉一般。

这张炕并排能睡五六个人,三个人睡极宽松。乌扁担睡在左边,离窗户有四五尺。任十二睡在中间。最右边被子掀开了一半,枕头也有些歪斜,自然是那老院公的铺位。铺盖都是半旧青绢被褥,枕的是方竹枕。窗户这边靠墙角,另整齐叠放着一床干净青绢被子,被子上搁着一只干净方竹枕。乌扁担和任十二的衣裤都丢在各自被脚,老院公的衣裤则放在枕头右边。

柳七一眼瞧见乌扁担枕头底下露出个布袋子,张用也发觉了,他伸手一把扯出来,里头叮当铜钱响,他递给胡小喜:“数数有多少钱?”

胡小喜忙接过去打开袋子,在灯下数了数:“三陌整钱,还有……二十三文散钱。”

张用听了,笑着扭头说:“阿念,这两个轿夫并没有劫走你家小娘子。这个乌扁担下午身上没钱,还跟朋友借了十文。袋里这些钱自然是你家小娘子付的轿钱,从北城到南城,应该是多付了一百文,两人拿了钱,又花了一些。”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暂时不知。”

“那轿子在院子里,难道他们把小娘子抬到这里来了?”

“否。”

张用笑着摇摇头,又挑灯照向墙角,那里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木箱子。张用一步跨过地上老院公的尸首,走到箱子那边,打开头一个箱盖,伸手进去乱翻。柳七瞧不见里头有什么,不过看张用动作,似乎是些轻薄衣物。张用翻了一阵,应该没发现什么,接着又掀开第二个箱盖,伸手进去又翻了翻,顿了一下,随即回身走到炕那头,去翻老院公枕头边的衣裤,找见了一小串钥匙,解下来抛给胡小喜:“去瞧瞧那箱子里那只小木盒。”

胡小喜忙双手接住,走到那箱子边,张用用灯笼照着。胡小喜从第二个箱子里抱出一个红漆镶铜、一尺见方的旧木盒子,放到旁边箱盖上,拿那串钥匙挨次选着试,试到第四把时,打开了盒盖。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凑过去看,柳七不愿进屋,仍在原地望着。胡小喜从盒子里拿起一块东西,亮莹莹的,是银子,五两左右,随即他埋头点检:“里头还有两块碎银,铜钱估计有一贯,还有两块玉、一根银耳挖……”

张用笑着一挥手:“完工!去第四处。”

犄角儿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他生性安分怕事,又自小被爹娘教导做人要忠顺。没想到,自从跟了张用,这“忠顺”两个字顿时变了意思。做仆从,自然该忠顺于张用,但张用行事从来颠倒任性,忠顺于他,便要处处坏规矩,于人情世理便是大大的不忠顺。这让他烦恼不堪,曾回去问他爹,他爹皱着眉思忖了许久,忽然抬起头说:“他是你主家,你只能忠顺他。好比一个忠臣,就是皇上再暴虐,不也始终忠顺?”

他忙问:“皇上若是叫忠臣去杀个好人,也要忠顺?”

他爹噎了一下:“嗐!除了杀人,其他的你都得忠顺!”

“那偷呢、抢呢、害人呢?”

“这……这些也不能去做。”

“那我还忠顺不?”

“当然要忠顺!”

“可……”

“可啥可?让你忠顺,你就忠顺!这是盘古开天地做人的规矩。再说,张小相公杀人了、偷抢了、害人了?”

“这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他爹大大松了口气,笑起来,“你命好,没碰到昏主,跟了个不做歹事的主家,好好忠顺就成了。其他烦难,是留给那些大忠臣扬名立身的,哪里轮着你去瞎想?”

于是,他只能忠顺张用,可时时忍不住要规劝,劝了张用也不听。明知道不听,下一回忍不住仍要劝。他觉着自己越来越像个唠叨婆子,经常极沮丧。只能照着爹的话开解自己,皇帝越不好,才越能显出忠臣的好,不然能轻易叫忠臣?

可今天,犄角儿却觉着极开心。张用虽然仍旧怪诞任性,却是为了寻回朱家小娘子。这自然一丝都不须劝阻,只该全心忠顺。更要紧的是,阿念跟着出来半夜乱跑,似乎极欢喜。犄角儿偷藏了许久的心愿,自己都不敢深想,今天却全都成了真。不但和阿念在一间屋里过了一夜,还一起上街,尽兴给她买了许多好吃食,今晚阿念竟偷偷摸了他的手背,刚才两人受惊,还情不自禁牵了手……想着阿念那酥嫩嫩的小手,他甚而冒出一个念头——幸亏朱家小娘子失踪了。当然,他立即慌忙把这念头摁掉了。

张用提着灯笼大步往外走,犄角儿偷偷望了一眼阿念,阿念也正望着他,两人又相视一笑,犄角儿心里甜得像是灌了一大杯蜜酒。他和阿念并肩跟着张用,一起走出这荒宅院门,进来时的惧意一扫而光,倒像是一起踏青游春一般。

那个柳七跟在他们两个后面,犄角儿觉着柳七瞧他们时,目光里似乎怀着些酸妒,他心里暗乐:我自己也酸妒别人好几年了。胡小喜走在最后,他关好小屋门,出来又关紧了院门。张用跨上驴子,“嘚儿”一声驱驴便走,他们忙各自骑驴赶上。

穿进林子间那条小道,行至阿念偷偷摸他手背的地方,犄角儿忍不住望向阿念。阿念微低着头,虽看不清神情,却能觉出她在抿嘴羞笑。犄角儿心儿一颤,忍不住也想摸一摸阿念的手,但随即忙在心里喝住自己:人家是女孩儿,摸你的手是出于情;你若去摸她的手,哪怕也是出于情,更多的却是欲。不但对不住她那番情,更是欺她。

他不由得望向正摇头哼曲、逍遥前行的张用,忽然想起去年一件旧事,张用的鞋子穿破了,左脚露出脚后跟,右脚露出大脚趾,他却浑不在意。犄角儿本要给他买一双回来,又怕张用像以往一样,东西略不合眼,随手就丢。正巧那天经过相国寺东门外的讲堂巷,那里靴鞋店最多。他便硬拽着张用去挑一双,那天张用忽然来了兴致,一家一家靴鞋店挨着选,只要看到好的,便高声赞叹,拿起来里外细细打量,并拉着店主讨教技艺。一路赞了十来双,却一双都不买。最后,只随手抓了一双布底麻鞋,试都不试,拿了就走。犄角儿虽然早已见惯张用的怪诞,仍忍不住问:“小相公,那十几双好鞋子不买,为啥要这双麻鞋?咱们又不是买不起。”张用随口应道:“达人以爱胜欲,愚夫以欲灭爱。”

这句话犄角儿琢磨了许久都不明白,这时却隐约懂了,爱一个人或一件物事,只要有了贪占之心,便是欲。一旦得了这人这物,爱惜之心自然逐日而减,直至于无——这便是以欲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