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篇 焦船案 第三章 扫雪

乘机制变,不可豫图。

——《棋诀》

于燕燕始终哭不出来。

从发现丈夫典如琢悬吊在梁上,到胖仆妇阿黎听到惊叫赶过来,忙去唤了她公公、大伯、大嫂来,她都始终呆立在门边,惊望着丈夫,像是在做一场冷梦。大伯慌忙爬上桌子放下典如琢的身子,急忙查看时,早已没了气。她公公趴到幼子尸首上号啕大哭起来,大伯、大嫂、阿黎、阿青也都不住地哀泣,她却仍哭不出来。

大伯典如磋伤痛了一阵后,拭净泪水,转头吩咐妻子胡氏:“莫哭了,先赶紧寻寻如琢的衣裳,有新的就备好,没有新的就赶紧去买布帛裁一身。一家人孝服天亮前也得备好。如琢那两个徒弟做孝子守灵哭棺,他们的孝服尤其要紧。我得去报知坊正,还要买棺木、设灵牌,寻徒弟们搭灵棚、报丧……”说着,他便急冲冲出去了。

大嫂抹着泪问她:“正月间,全家人都裁了新衣裳,如琢那套还没穿吧?”

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忙点了点头。

“那你赶紧去寻出来,汗衫里裤鞋袜都要新的,若缺了,等下那些徒弟来了,赶紧让去买。我去办孝服了。”

她怔怔点点头,看大嫂唤了阿青急急出去,又扭头望向公公,公公一直趴伏在桌边,声音已经干涩,却仍哽咽痛哭着,声音灼辣干裂,像是火炭在喉咙里滚一般。阿黎守在旁边,仍在抹泪。她丈夫典如琢则静静躺在桌上,闭着眼,睡着了一般。她也像才睡醒,昏昏蒙蒙,转身向卧房走去。

卧房里一片漆黑,她走到屋中间的方桌边,摸到桌上那个定窑白瓷筒,抽出一根细长薄木片,那是引火用的“发烛”,顶端涂了硫黄。她将发烛头朝外搁到桌沿边,又摸到火石火镰,一下一下敲击,火星不断飞迸,滋的一声,发烛头燃着了。她拈起发烛,点亮了娘家陪嫁的缠枝银雕烛台上半截红蜡,端着走到丈夫衣箱边,放到旁边桌上,打开了箱盖。里头衣衫都叠得齐齐整整,她一件件取出来,找见了压在底下的那套新春装——白绢袜、黑绢面牛皮底鞋、白绢汗衫、白绢里裤、青绸外裤、青绸长褙子。此外还有一条回字纹青锦腰带,这是她初学刺绣时绣的,针法虽不够细整,却也是尽足了心力。

她将这套衣鞋小心抱出来,整齐叠放到床上,呆呆注视着。开春以后,她见丈夫始终穿着那两身旧衣,瞧着至少已经穿了三五年了,便取出这套新的要丈夫穿,丈夫却说这一向都要在外头绘彩画,会污了衣裳。她当时还笑着问:“你这辈子都得绘彩画,难道一辈子都不穿新衣?”丈夫听了没答言,只笑了笑。笑的时候,低着眼,并不瞧她。

这时回想起来,她心里忽然一颤——那并不是笑,是遮掩。他不愿跟我多言时,便用这笑来回避。而不笑的时候,更是常微低着眼,望着地下,似乎在思寻什么。她曾问:“你总是望着地下,是不是丢了钱?”丈夫一愕,随即笑了笑,仍是那遮掩的笑。

想到这些,她心里忽然陷下去一大片,同床共枕八个月,自己却似乎并不认得这个人。他始终用静默和淡笑遮掩住自己,心和魂一丝都没流露过,哪怕肌肤相亲之时,也似乎总有些犹豫。她原以为那是腼腆,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敷衍应景。

她望着那套衣衫,竟而有些怕起来,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腿脚也有些软,忙坐到了旁边的绣墩上。在家里时,人人都宠爱她,包括那些嫂嫂。她周遭事事物物都透透亮亮,从没想过谁会对自己藏起心,因而也从未想过要去猜谁的心。这是她头一回发觉,人心可以藏得这么深,深到没一丝踪影,而且是她全心全意要托付终身的人。

“不成!”她不由得呼出了声,“我得瞧瞧他的心。哪怕他死了,我也得瞧瞧。”

这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忙起身出去,是丈夫和大伯的那些徒弟。典家在京城彩画行地位颇尊,门下徒众有上百人。不一时小院就挤满了人,那间画房中更是传来一阵阵男子哭声。她忙退回去,关起了卧房门,静静坐着。大嫂胡氏过来取殓衣,她忙抱给了大嫂。阿青拿了孝服来,她便默默换上,仍呆呆坐着。外头一直走动闹嚷不休,天微明时,阿黎唤她去哭灵。她跟着走了出去,见灵棚已经搭好,堂屋院子里跪满了那些戴孝的徒弟,哭声一片。阿黎扶着她走到灵桌前跪下,望着棺木和灵牌,她却哭不出,只是默默垂着头。大嫂胡氏在一旁偷偷拽她袖子,她也毫不理会。

她心里默默想:我得瞧见他的心,不管好歹,瞧见了,我才哭。

张用带着犄角儿和阿念去西城寻一个好友。

这好友名叫李度,是当今第一楼阁营造师。李度的父亲名叫李诫,曾任多年将作监丞,十八年前曾奉敕编修《营造法式》颁行天下。这书汇集古今建筑制度、源流、丈量、算度、布局、构造、用材、配料直至木、石、竹、砖、瓦、泥等料例估算,数目精至尺寸厘、斤两钱,是有史以来第一部建筑营造集大成之作。一书在手,营造楼阁屋宇时,工序、预算、工时、配料等都井然有据,尤其是官修建筑,再难臆测妄为,大大降低虚耗浪费、贪渎克扣。

李度自幼耳濡目染,习得第一等营造见识。他和张用一样,醉心工艺,不愿受仕禄拘困。十年前他父亲李诫亡故,天子下诏赐其一子官位。李度几位兄长都已入仕,他却将这官位让给了一个堂弟,自己只在营造行里做了个自在匠人。他痴迷于营造,常常立在桥头街心,看着楼宇殿阁,细品其间优劣,无论风雨,也不避车马。张用难得与人结友,和李度却一见便相投。两人常在一处,被人笑称为“李痴张癫”。

年初,那个工部的宣主簿要编修《百工谱》,先说动了李度,又求李度一起来说服张用,被张用一场胡闹撵走了。之后张用便一心扑进水运仪象台,这两个月再没见过李度。

朱克柔也是为《百工谱》去的银器章家,清明那天失踪,银器章家的人同天全都不见。而这之前,宣主簿就已经找不见了人。那个泥炉匠江四,和银器章家的使女阿翠竟有牵扯。这其间兜转瓜葛让张用极开心。

无事时,他最爱笑观这人世,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千头万绪,勾连缠绕。任何人、任何事都绝难孤立于外,这回连自己也牵连其中。

他虽爱老庄,却不愿做逃世之人,何况这人世之网,弥天漫地,你往哪里逃?即便陶渊明之桃花源,也是男女老幼群居之地。有群便有高低强弱之别,有别便有争,有争便有恩怨悲喜,哪里真能清静?除非一人隐居于深山野岛,但那依然得饥求食、渴思水、困欲眠,哪里真有自由?若要真自在,除非自决,舍掉这性命。不过,为惜命而舍命,这又未免太可笑。好比人爱惜自己的脚,怕走坏了它,便密密包裹起来,一步都舍不得走。这还不够,为了让脚全然无损,干脆剁下来,供在香案上,天天珍赏。逃世之人便是这般,把自己这心与命看得太重,当作珍宝一般藏起来,生怕有丝毫损折。在张用看来,这其实是贪吝。每每见到求长生的道士、苦念经的和尚,他都忍不住想笑。他见到的不是道士和尚,而是一只只想狠命攥住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