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篇 秘阁案 第十一章 理(第2/3页)

那些人尽都茫然惊愕,程门板忙在一旁高声说:“请各位照张作头所言,回到岸上去!”那些人这才随着他一起离开木台,站到了岸上。一些青壮男分了两拨,走到两头池岸边。

张用高喊了一声:“拽!”两拨人各自用力拽起来,木台竟从中间裂开,移向两边,岸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那两拨人越加用力,片时之间,两半木台各自移到了两岸。

张用将船撑到空出来的水面,笑道:“那楼不是上了天,而是下了水。”

“楼沉在这下面?”程门板和众人忙向水里望去。这水是引自蔡河,有泥沙,看不清水下。

“非也。这池子水深最多八尺。”张用扭头向池东岸大声问,“团头,那楼高几尺?”

“一丈七尺!”那个高个团头跳到木台上,凑近了张用。

程门板越发纳闷:“你说下了水,却又不是沉在水底,那能去哪里?”

“大家往池子南边看,那排房舍便是那座飞走的楼!”

“啊?!”众人一起惊望惊呼。

“一楼沉在水底,二楼则立在水面。”

“这?!”众人惊惑之极。

张用见矮个团头也凑近,便问:“你们初九最后完工那天,南岸的房舍建得如何了?”

“才将梁柱运来,正在立柱子。”

“哈哈,这便是了。初九才立柱子,十一是清明,才两天便盖好几间房?”

“张作头这么一说,南岸那房舍,间架、檐顶的确和这边二楼极像。我们两个去瞧瞧。”两个团头分别回到岸边,一起快步向池南走去。

程门板问道:“张作头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哈哈,这世上哪里有能飞的楼?这便是最大破绽。”

“可是有上百人看到那楼飞走了。”

“万事万物,外有迹,内有理,迹可骗人,理却骗不得人。在此处,理便是世上无能飞之楼,只有能烧、能沉的楼。若是在水上,则还有能漂的楼,那座楼并没有烧,也没有沉,那便只剩漂。漂又有散漂与整漂,散漂是拆散它,任它顺流漂走。可这么大一座楼,大大小小有数万块木件,若是漂进蔡河,自然会被人察觉。整漂则是让整座楼漂到某处,那座楼自然无法漂到外头,那便只能漂到这院子某处。”

“这只是理,若没有迹,依然无法查寻。”

“自然有迹可循。第一个迹象是那块横木。刚才我见大平台中缝下面两根木桩离得极近,便觉得奇怪。通常立桩,都是平均相隔,哪里会挨得这么近?都这么近了,仍怕不牢,还要钉一块横木加固。一般匠人都不会如此蠢,李度哪里会蠢到这地步?其间自有不得不蠢的缘由。这块横木其实在蠢叫:‘千万莫坏了我!一旦坏了我,这台子便要裂开!’那我便反其蠢而行之,坏了它试试,哈哈。”

“原来如此。”

“第二个迹象是,李度并没有请这两个匠团造这木台,而是自己先造好,再请人来造楼,这又是在蠢叫‘我这台子见不得人!’。

“第三个迹象是,木台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这是第三声蠢叫:‘我这尺寸是算好的,刚好够把木台往两边完全拉拽开!’

“第四个迹象是池南那几间房舍。李度造楼无数,若是有心盖造南岸的房舍,自然知道所需工时,便会预先筹划好,哪里会等到工期将尽,才想到另招匠团赶工?这是第四声蠢叫:‘我根本没造那几间房舍!’。

“于是,我就照着前三声蠢叫,把这木台拉拽开了。第四声蠢叫则自行告诉人,飞走的那座楼在池南!哈哈!

“另外,我猜池底自然夯得极平,木台桩子下装有轮子,像是两辆天平车一般。否则,这几个人哪里拖得动?韩车子制这等轮子,再简易不过。水性好的人,可以下去瞧瞧。”

“我去!”一个精瘦男子说着便脱了外衫,一头扎进了水底。

“可是这台子随意滑动,如何在上头建楼?”

“将底下轮子卡住,再多用几块横木将两块平台钉牢,便是一个稳固台基。这木台原先有三级,第三级是单独台子,先用钉子钉牢在木台上,便好盖楼。到清明傍晚,拆掉固定横木,拔出钉子,拉拽开平台,那楼连同第三级台子便落进水里。楼体皆是木头,而且有底层木台,不会立即下沉。趁它未沉之前,用船拖拽到池子南边,摆端正,再凿穿底台,让它沉下去。一楼正好被水淹没,二楼则立在水面。再将一楼壁板敲掉,只剩柱子。这样,柱子变木桩,两层楼变作一层房,二楼游廊则变成水面观景台。”

这时,那个精瘦汉子浮出了水面,抹掉脸上的水,大声道:“木桩子底下果然有小木轮!”

接着,那两个工匠团头也快步奔了回来。

高个子喘着气说:“那几间房舍果然是这边的二楼,我为算工时,每个木件角上都用墨笔标个数字,我刚才细细瞧过,壁板、窗格、斗拱上都有我标的数字。连淹在水里的那根柱子头上也有!”

矮个子跟着说:“我有个癖好,铺瓦时,爱数数,每铺一百片,便在那片瓦的头上画一道。刚才看了那几间房舍的檐瓦,果然找见了七八处!”

岸上众人听了都惊叹起来,程门板却接着问:“那天晚上上百人瞧见那楼飞上天,又作何解释?”

“五代时有一位奇女子,名唤莘七娘。她随夫出征,想出个奇法,用竹篾扎方架,糊作纸灯,底盘燃松脂,这灯便能飞上夜空,传送军信暗号,远比古时烽火更妙。蜀地托名诸葛亮,将之称为孔明灯。”

“你是说那楼是一只方灯笼?”

“除此之外,当今世间并无第二个法子能让一座楼凌空飞去。”

“灯笼燃松脂能飞起,那楼何止大百倍?也能飞起?”

“无关大小,只关火量,灯笼大,火便须大,这亦是一理。”

“如何能让灯笼像一座楼?”

“一须大,二须真。‘天工十八巧’中,有灯巧梅镇云,那年正月灯会,他曾造过三丈高灯,远高过一座楼。他制作诸般人物花鸟巧样,形神皆妙,仿制一座楼其实更易;纸巧何仕康,能制三至五丈楮皮纸,韧如细绢。原本恐怕还要彩画巧典如磋,典如磋却中途遇事离开。不过,没有彩画,反倒更加容易。”

“楼里那些飞舞的人影呢?”

“走马灯。”

“那楼飞走之前,周围人还听到一阵巨响,如同牛吼一般。”

“哈哈,那不过是第五声蠢叫,在喊:大家快来瞧!快来看!俺们要飞啦!”

“但那等巨吼声,如何造得出?”

“这个有何难?《淮南万毕术》有载,铜瓮中注水烧热,水沸时密闭其口,急沉入水中,则发声如牛吼雷鸣。他们恐怕用的正是这一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