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香炉里青烟袅袅。李玄度打坐在静室之中,向着沉沉夜色下的皇宫的方向,闭目,陷入了冥想。

他想起了他那段作为囚徒和守陵人的过往。

兄长曾给予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教导,后来却将他变成了同谋的乱臣与逆子。

父皇给予了他无上的荣耀和宠爱,后来也毫不留情地收走了。

现在回想这段过往,李玄度早已经能够心平气静,坦然对之。

他早已经不怪他的兄长,更不怪他的父皇。身处他们那样特殊的位置,无论做什么决定,必不能以常人之理去评判——甚至,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流回到他十八岁那年,他宁愿自己继续做一个无忧宫的囚徒,也不愿以父皇死前那对幼子的舐犊之心来换取自由。

他是真的爱自己的父亲。

然而他毕竟是凡人,肉胎凡骨,他也会痛苦。

他的痛苦,不是从高处跌落尘泥。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守陵之时,他曾经独自一人在傍晚时登上原顶。他看着乌金西沉,群鸦噪乱,卧在巨石之上,向天露宿了一夜。

那一夜,他心中那种被抛弃、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自己是个可有可无人的绝望,才是他心底最不能释然的痛处。

囚宫之中,高墙森严,年少的他曾经因为极度的痛苦而生出幻觉,幻想一切回到他十六岁前,他依然是那个踏马天街的少年——之所以如此幻想,不是因为他贪恋荣华富贵的好,而是贪恋那个时候,他还是父皇的爱子,长兄的幼弟。

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他是个可有可无之人,这种感觉,直到她的到来,终于发生了改变。

李玄度想起了她今夜诉说委屈,含泪望着自己的模样,心情有些沉重,却也有些感动。

他本是个被弃之人,死活于人无碍,如今却忽然不一样了。

她和他结发,许诺终身,说他是她的依靠。

李玄度的眼前浮现出她将她的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的一幕,她看起来是如此地渴望早日为他生下孩儿。

这个世上,他不再是可有可无之人。

他成了一个女子的郎君,将来孩儿的父亲。

她说的确实没错。从没有像今夜这刻这般,他深切地感到,他的命确实不再只是他自己的了。她和将来的孩儿需要他。

他倏然睁眸,开门唤来了叶霄,询问她暗中委托百辟司查找阿姆的进展。

叶霄道:“王妃回来次日便就过问了此事,那边尚无新的消息。”

李玄度沉吟片刻,吩咐道:“你选个可靠能干的人去办这件事,尽快找到她阿姆的下落。”

叶霄领命而去,李玄度在静室里也待不住了,回了寝堂。

已经很晚了,她居然还没睡,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李玄度上床后问她缘由,她起先不说,后来经不住他催问,这才扁了扁嘴,说她来了月事。

李玄度伸手为她轻轻揉着小腹:“来就来了,为何不乐?是身子不适吗?”

菩珠心中实是郁闷,趴他怀里哭丧着脸道:“我以为能怀孩子的。”

李玄度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唇贴到她耳畔低语:“你才和我睡了几次,哪里那么快就能有了?返程路上你病着。回来了你又不理我。”

他一顿,又道:“不过,没怀上也好。如今也不是生孩子的好时机,况且你年纪还小,等再大些,过个一两年也是不迟。你莫胡思乱想,我不急着要孩儿。”

菩珠埋脸在他怀里没吭声,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

趁着明天还没出发上路,把太医叫过来问问,到底怎生一回事。

第二天,动身前的最后一日,皇帝和姜氏那里分来送来了为阙王准备的贺礼。

李玄度领着菩珠入宫拜谢皇帝,再去蓬莱宫辞别姜氏。

怀卫入京都快半年,该回了,日期也安排好了,就定在李玄度从阙国归来之后,到时候由李玄度亲自护送他回去。

关于怀卫之事,菩珠还是不敢放松。除了叮嘱李慧儿务必守好怀卫、少出宫,也让李玄度再安排可靠之人作贴身护卫,等着他们归来。

他的理由便是怀卫顽皮,上次秋狝时差点出事,她不放心。

李玄度觉她有些过于紧张,但为了她放心,也照办了。出蓬莱宫后,他将菩珠送回王府,自己应大真人之约,去往好些时候没去的紫云观,于松林煮茶,听大真人讲经论道,讲到一半,小童子来传话,道有供养人来。大真人遂先行离去。

李玄度在松林下独坐了片刻,放下经书,准备走了。

他去寻大真人辞别,寻到道殿之前。

来的供养人是位女子,滕国夫人萧氏。

萧氏正笑吟吟地随大真人从殿内出来,鬓发和丽服上的颗颗金珠在夕阳之中闪烁着不定的光芒。她口中说着供养之事,忽见李玄度从对面行来,一怔,随即停下脚步,笑道:“竟是秦王殿下!也是巧了。我今日来此,是因昨夜梦见清玄道君踏云降落,遂来此寻大真人替我打个醮,没想到竟遇到了殿下。”

大真人也对李玄度笑道:“夫人是此处的供养人,功德无量。”

李玄度微笑道:“天色不早,我当下山。不打扰夫人了,大真人不必送。”

他向二人行了个道礼,转身往山门去,快到之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萧氏追了上来,唤他留步。

李玄度停步:“夫人有事?”

萧氏凝视了他片刻,面上笑颜渐渐消失,轻声道:“殿下如今可好?”

一顿,立刻又道:“我知殿下如何看我,并非存心为自己辩白,只是身为女子,我真的身不由己。殿下当初被发往无忧宫,我一心想要随殿下同去,奈何家人不许,将我反锁在家,等我出来,我已不是殿下之人,殿下你也早已出京。我被家人安排嫁了沈旸,但这些年,我心中半刻也未曾忘记殿下……”

她眼中渐有泪光。

李玄度打断了她:“多谢夫人。但过往之事,夫人不必再挂怀。孤如今很好。”

他迈步,继续往山门去。

萧氏望着他的背影,忽又道:“旧事不提也好。但有件事,我须得转告殿下。”

她再次追了上去。

“是关于王妃之事!”

“她与沈旸,必有私情。”

萧氏一字一字,低声说道。

李玄度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萧氏恍若未见,继续道:“殿下应当没有忘记,那日在围场鹰犬场外的野径之上,殿下赶到之时的所见。实不相瞒,我当时也在附近。长公主厚颜无耻,纠缠沈旸已久,那日我获悉她又约偷,便尾随察看,意外发现沈旸与长公主见完面后,竟又与王妃见面。他一向狡诈,我怕被他觉察,不敢靠得太近,听不到他与王妃的对话,但二人的动作神色,我在暗处却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