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这一辈子,从未有过像这一刻这般,李玄度渴望着能见到一个人的面。

梦中那张红肿着眼睛的脸庞仿佛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和她的父亲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是无法靠近。他又想起了他们刚认识不久,她寻他求助时说的她的心愿。他的心感到微微抽痛。

他恨不能插翅,立刻飞到她的面前去告诉她,他是如何地懊悔那日分开之时,他那一副冷硬得连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心肠。

看不到她的这段时日里,一旦无事空了下来,他的心便就跟着空落落的。

何为相思?他今日方知晓。

她若不在,便为相思。

在跃动着的心的催促下,他简直等不及天亮再去辞别了。冲动之下径直便去金帐,直到到了近前,望见远处那片依然漆黑的夜空,方回过神来,勉强按捺住自己,等待天明。

此刻已是四更,拂晓将至,然而,等待之中的一刻一点,显得却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终于天微微亮,他再也忍耐不住,着人代自己传话进去。

昨夜睡下去还没多久的金熹急匆匆地起身,甚至连长发都来不及绾,披头而出。

时令虽已入春,但在银月城中,清早的野地依然霜寒露冻。她看到侄儿伫立在外,看起来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眉梢和发顶,似降上一层淡淡霜气。

她疾步而上,担忧地问:“怎的突然大早而来?出了何事?”

李玄度道:“姑母,我想回了。待辞了你,便就动身。”

“为何如此急迫?昨夜都未听你提及半句!”

金熹十分惊讶,问完,见他略显忸怩似地顿了一顿,轻声道:“是我有些想她了。”

周遭晨曦黯淡,却掩不住他的眼底若有星沉,眸光似在熠熠发亮。

金熹一怔,端详侄儿片刻,笑了。

她亦曾年轻过,知相思灼心之苦,不再挽留,点头,立刻安排送行。

李玄度便是如此,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拂晓离开银月城,踏上了东归的万里之途。

他是在二月初出发的,彼时漠寒沙冷、戴霜履冰,随着一路东行,渐渐冰雪消融,待入玉门,越往东去,越见春暖。他日夜兼程,不停赶路,终于在这一年的早春三月,回到了京都。

他入城的那日,正是天黑掌灯的时分。烟花京都,万家灯火。他穿过了半个城池,当终于就要结束这段苦旅,接近那座王府的大门之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家之感。

这座王府,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就归属于他了,但即便是在那头几年里,在他的心里,此处也从无半分是家的感觉。

而此刻,当他远远望见高悬在府邸门前的灯笼放出的那两团昏红灯火之时,他的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安心之感。

她此刻应当就在门后的那座庭院里,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忍不住开始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方沐浴而出,身着春衫,懒倚南窗?

或者,正和三两婢女闲落棋子,好打发这漫长的春夜时光?

不见面的这三四个月里,他几乎日日想到了她,她可否想到过他,哪怕只是半分想念?

李玄度只觉心跳一阵加快,迫不及待地纵马到了大门之前,下马几步登上台阶,拍开了门。管事获悉他归来,匆匆奔出相迎,嘘寒问暖。

李玄度大步往寝堂去,口中随意问道:“我不在时,王妃在家可好?”

管事未作声。李玄度停步,转头见他欲言又止,心中忽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怎的了?”

管事低声道:“禀殿下,王妃尚未归来。”

李玄度一愣。

他们是在去年岁末从阙国出来时分开的。阙国到京都,即便慢走,大半个月便就能到。如今已过去这么久,她怎可能还在路上?

“她人呢?”李玄度抬眼看向四周的人。

“叶霄呢?还有骆保?他们呢?”

“到底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厉声问道。

管事胆战心惊,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关于王妃此前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她去年底独自从阙国回来后,得到皇帝的荣恩,不日便又奉命回乡祭祖,归来途中,她获悉同州发生疫病,当地官员上下勾结,企图瞒报,她紧赶入京,想要及早上报天听,没想到遭遇灭口之险,驿舍半夜起火,侥幸脱险,为防备前途还有针对她的阻拦,将传讯的重任交托给了叶霄,她中途下了马车,随后便不知所踪,迄今未归。

管事讲完经过,见秦王僵直而立,身影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惶恐,忙又继续道:“殿下也莫过于担心。王妃脱队之时,骆监人同行,叶侍卫长命侍卫亦随王妃同行,他半个月前归京之后,将同州之事上报,随后便立刻带人返回去寻找王妃了。太皇太后与陛下也下了令,命当地官员全力寻找王妃下落,想必应当很快便会有消息……”

李玄度奔入寝堂,猛地推门,举目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堂内空空荡荡,不闻笑音。

他在槛后定定地立了片刻,忽地转身,大步入了静室。

他这趟奉命护送怀卫西归,此番回来,原本第一件事,应是明日御前复命。

他提笔疾书,很快写好代替明日入宫复命的折,传来人,命明早送入宫中,随后再未作片刻停留,立即再次出发连夜上路。

数日之后,他赶到了当日她和叶霄分开的那地。当地官员立刻赶来驿舍拜见,道已发动手下四处寻找,请秦王稍安勿躁。

在外获悉秦王到来的叶霄匆匆赶了回来,奔入驿舍,见他立于阶前,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句话也无,当即下跪:“属下有罪,再负殿下之托!属下诚一刻也未敢忘殿下当日之命,然王妃当日坚持,言事有轻重,将同州之疫的消息送达天听,方是天大之事。属下无奈,只能听从王妃之言……”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区区一个同州州官,怎敢行凶至此地步。州官背后所靠,可是上官邕?”

半晌,叶霄听到耳畔传来问话之声,语气隐忍,急忙抬头应是。

“陛下拟泰山封禅,上官一党生怕同州疫病冲撞封禅,圣心不悦,故极力加以隐瞒,丧心病狂,竟对王妃下手!那夜大火,凶险至极,若非运气好,王妃只怕已是遭遇不测!”

他恨恨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指节格格作响,命他详述经过。

叶霄便将那夜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入住驿舍,下半夜起火,自己冲入救她,不慎被火木压住受伤,沈旸及时现身,不但救出王妃,还在王妃的要求之下,一并救出了自己。

他再次叩首,语带惭愧:“属下实在无能,未能保护好王妃,请殿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