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个电话(第2/6页)

原来是你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仅仅是认出旧日老朋友发出的感叹吗?

“他说话时是什么语调,能不能给我学学?”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但还是急不可待想知道王海南是怎么说的这句话,因为不同的语调,往往意思也大相径庭。

程惜言似乎有些为难。

“他的语调我学不好,我只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实际上并不高兴,说话时的口气也叫人听得不舒服。嗯……我说不好,这只是我的感觉……”说到这儿,她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的。不知道是否有用。”

“当然有用,谢谢你。”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接着,我听到她在朝门的方向移动。

“你……要走了?”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心里在盘算着怎么才能多留她几分钟,“我爸后来有没有跟你或者阿姨说起过王海南夫妇?他不是二十一日早上来过吗?”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像样的问题。

她在门边思索了一会儿。

“好像不是二十一号,是前几天,可能是王海南第一次来我们店吧,当时叔叔也来了,我听到他偷偷问阿姨,那两个人是谁。阿姨问答说是小吴旅社的客人。”

“那二十一号呢?”

“那天早晨叔叔来的时候没提过他们,只是跟我阿姨说,他要去一次F市,阿姨问他要不要带上几个米团在路上吃,叔叔很高兴地答应了。就这些了,我想不起更多的了。”

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谢谢你。”我说。

“别客气,我走了。”

“好。”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等着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的却是她的说话声。

“狄亮。”

“嗯。”

“我记得你上次好像给我看过一个很漂亮的木盒,上面有人像的……能不能把它送给我?”她有些犹豫,可一旦话说出口,就显得很坚决。

她要那个木盒?她要我为她做的木盒!

我来不及探索她站在哪里,来不及感受她话语里的特殊尾音,立刻蹲下身子把床底下的木箱拉了出来。我的宝贝都藏在这个木箱里面,从我母亲的照片到我的日记,以及我最满意最喜欢的木雕。当然,那个刻有她头像的小木盒也在里面。有时候白天,我还会拉开木箱去看看“她”,看看这个被我囚禁的幻想中的“她”。我想即使我以后真正失明,我的手也会像鱼游进自己的天地那样轻松自如地在木箱里找到“她”。

可是……为什么?!当我把手伸进那个属于“她”的角落时,摸到的却是我母亲的头像。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它原来明明在这里的啊?!

难道被偷了?

谁会偷走“她”’我的手急切地在木箱里摸来摸去,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爆炸了?是谁偷走了“她”?“她”只是对我来说有点价值而已,谁会要“她”?是谁?

难道是谷平?我眼前飘过一个人影。

这个死混蛋!没错,只能是他了!

他很可能叉一次翻了我的东西!难道他就是通过这个木盒了解我对她的真实想法的吗?很有可能。可是,他看就看了,有什么必要非要偷走木盒?等等,或许,不是拿走,而是就像上次那个饭盒一样,只是改变了方位。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提醒我——他,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一定还在箱子里。

我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当我再次把手探进木箱深处的时候,动作比之前沉稳多了。没过多久,我果然在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木盒侧面的头像,是“她”,我禁不住笑了出来。

“给你。”我拿着“她”走向她。虽然为了找“她”,我出了一身大汗,但想到能把“她”亲自交到她手上,心里无比高兴。“这是用楠木刻的,那是很好的材料,你可以用它放首饰、手帕或别的小东西。”我兴冲冲地说。

她接过了盒子,却问道:“狄亮,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的心蓦地往下一沉,笑容凝结在脸上。

“我看见你刚刚在找盒子的时候……”

是的,我刚刚急于找到盒子,忘记掩饰我的缺陷了。我记得自己仰着头,双手在术箱里摸索,那是盲人才有的动作——只能靠手,而不是眼睛。

“我听叔叔说,你身体不好,他说的是你的眼睛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垂下了头。

“我的视力到了晚上就不好。”我低声说。

“怎么不好?”

“就是看东西有点累。”我的口气有点不耐烦了。

现在,真希望她立刻打开门离开。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残废样,可是她却向我走丁过来。我感觉她离我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但是她一直没说话,我的四周被沉默所笼罩。

“你不想跟我握手吗?”不知过了多久,她说。

她想跟我握手吗?她朝我伸出手来了吗?我曾经多希望能跟她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接触,哪怕是用我的衣服碰碰她的衣角也会令我如痴如狂,可是现在,她想跟我握手,我却对此全然不知。刹那间,我想不顾一切地伸出双手在空中狂抓,假如她的手还在等着我的同应,我能抓住它的。但是我很快就抑制住了这种冲动,因为她又说话了。

“狄亮,那个电话是你打的吗?”她问道。

“不是。”

“狄亮……”

“惜言,你不要听谷平乱说,我什么都没做过,没打过什么电话,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附在我身上,那重量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我曾在梦境里掂过她的分量,但现实与梦境总有差距。在梦里,她很重,快把我压垮了;而在现实中,她却轻得像羽毛,她的双臂环住我的脖子只是轻轻一拥就松开了。

“谢谢你。”她道,她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刹那间陷入了失语状态。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做过什么,我做过什么,都无关紧要,唯有现在才是重要的。现在,她在我房间里,她拥抱了我,她的手触碰到了我的肌肤,她衣服上的小花则擦着我的手臂。我想,这也许是一生唯一一次机会,我能跟她这样两两相对。

她没立刻走,我想她是在黑暗中,看了我很久才转身去开门的,我真想拼尽全力突破蒙在我眼前的那块黑布,好好看看她,看看拥抱过我的她是什么样子,看看正在看着我的她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我的房间,下楼远去。

直到楼下的门被轻轻关上,我才回到床上,打开了收音机。可是,我仿佛又失去了听觉,什么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