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 第8节

爸爸就这样走了。

是的,爸爸就是这样走了。

我不是看着爸爸走的,而是听着爸爸走的。当我听到门“嘭”的一声响后,我知道,这下我再怎么叫怎么闹都没用了,爸爸已经走了,不管我了。我要求自己安静下来,我想既然我不能用眼睛送爸爸走,就让我用耳朵送爸爸走吧。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先是在走道上,声音拖拖拉拉的,时起时落,好像走得很吃力,很慢,好像随时会停下来,或许还会回转来。但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转来,而是一直拖拉到楼梯上。到了楼梯上,声音一下变得连贯了,不拖拉了,“咚,咚,咚”一声接一声,不快也不慢,像一个老人在走,小小心心的。我知道,这时爸爸还在五楼上,就这样到了四楼上,声音又变了,变小了,变快了,变成“咚咚咚”的,像有个皮球在往下滚,越滚越快,越快声音越小、越轻,轻得要飘起来,像随时都可能随风飘走。突然,声音真的飘走了,没有了,消失了,好像爸爸跌入了悬崖。不过,我知道,爸爸没有跌入悬崖,而是下到了三楼上——二楼上——当我估计爸爸已经走出楼道,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窗洞前。

我站在窗洞前,猛然想起,我还可以从窗洞里再见到爸爸,心里顿时感到很高兴。说真的,刚才我气急败坏的都忘记这事了。事实上,我的窗洞紧挨马路,爸爸不论去哪里,都要从我窗前过。以前,我曾多次在窗洞里看见爸爸从单位上回来,或者出去。现在如果要专门看,那也是必然要看到的,错不了的。我用手抓着窗沿,踮起脚往外一瞅,就轻易地看见楼下停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黑暗中,像一个孤零零的坟包。因为黑暗,我认不出它颜色,但我想一定不会是绿色。接爸爸出差的吉普车才是绿色的。不过,吉普车好像都是绿色的。就算它是绿色吧,我想也不会就是接爸爸出差的那一辆。即使是同一辆,起码司机肯定不会是同一人。这个我敢肯定的,因为我知道,那位司机叔叔会用什么样的喇叭声来喊爸爸。是好听的“嘀嘟——”一短一长的,听上去像在喊:走啰——我真想再听听这个喇叭声:“嘀嘟——”正好这时,楼下果然响起喇叭声,却是“嘟——嘟——”的两个长音。我觉得这声音真刺耳,难受得像耳朵里刺进了两支长长的针。

我知道,爸爸听见这喇叭声后一定会加快脚步。但我算了算,爸爸从楼道里出来,先要绕到门洞,然后要穿过门洞,然后还要走下七级台阶,然后才能走到路上,同时也才能被我看到。这个过程再怎么加快脚步都需要一定时间,而这个时间足够我去搬一张凳子。我想站在凳子上看多方便嘛,于是我搬来一张凳子。窗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即使没有开,我也有时间把它打开。当我站上凳子,把头伸出窗外望楼下看时,爸爸果然还没有出现。不过,很快就出现了。比我想的要快。我甚至想,爸爸是不是猜到我在窗洞里等着他,所以才有意出来得这么快。我以为,爸爸走到路上一定会停下来回头看我。但爸爸一直朝前走,都已走到马路中间了也没有停下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是低着头的,还是昂着头;是仍在流泪,还是已经不流了。黑暗把他变成了一团黑影,像一个影子,没有我熟悉的面容、表情、动作,只是一团移动的黑影,在朝一团更大的像座坟包一样的黑影移去。这时,我才怀疑爸爸可能并不知道我在这里看他,用眼睛送他。于是我大喊一声——爸——爸——我觉得我嗓子都喊出血了,可爸爸还是没听见,因为我的嗓子哑了。爸爸继续不停地往前走,我急了,跳下凳子,顺手抓起书桌上的铅笔盒,又跳上凳子,朝路上扔去。虽然我扔得很急,但毕竟我是经常飞飞机玩的,投掷东西的准确度比较高,铅笔盒翻滚着,最后几乎就落在爸爸的跟前。我听到“啪”的一声,预计铅笔盒和里面的铅笔都已摔得稀巴烂,同时我又猛烈地敲打窗户,以吸引爸爸。就这样,爸爸停下来,先是看了看地上摔烂的铅笔盒,然后转过身,抬起头——黑暗,似乎在这刹那间被我和爸爸相接的目光驱散了,我看见爸爸一脸惊喜地望着我,因为惊喜,还流出了眼泪,眼泪刷刷地流着……不过,这时间很短暂,很快爸爸又变成了一团黑乎乎的阴影,黑影伸出一只手,朝我挥动着。我感觉爸爸好像在对我大声说着什么,但因为同时我也在大声地对爸爸说话,所以我根本听不见他对我说的是什么。我想爸爸也不会听见我说的是什么,因为我的嗓子实在太哑了,哑得已经像一只鼻子,只会出气,不会出声。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一定要对爸爸说什么,也不是一定要听他对我说什么,我只是要送送爸爸,跟爸爸再见一下。爸爸也在跟我再见,他的手从举起后一直高高地举着,没有放下去,一直对我不停地挥动着,左右挥动着,前后挥动着,左右前后地挥动着。他挥动的是左手,右手因为拎着包,无法挥动的。不过,后来不知是左手举累了,还是右手拎包拎累了,他换了下手,变成左手拎包,右手挥动。就这时,有人从车上下来,好像在叫爸爸上车。爸爸回头看了看那人,又回头对我挥手,不停地挥着,一边开始慢慢地往后倒着走。当爸爸快退到车边时,那人打开后车门,上来把爸爸拉着,推进了后车门,自己则钻进了前车门。

我以为,这下我再不能看见爸爸了。可是,随着车子发动,前后车灯都打亮,我一下看见爸爸在车窗里,还在望着我,还在跟我挥着手。这时,我突然有种冲动,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冲动,心里在想什么,反正就是一种冲动,就好像楼下的汽车,突然地发动,亮灯了,哒哒哒的要走了。就这样,我没什么犹豫地爬上窗,站在窗沿上,双脚使劲一蹬,然后就像我叠的很多架飞机一样,飞出了窗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