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死亡以昏迷的形式出现,所以“死而复生”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只需要对着脑门浇上一桶冷水。上校醒过来,得到的不是生的喜悦,而是再一次受辱和考验。女人揪着他的头发,使劲摇晃着,一边幸灾乐祸地喊:

“嗨,英雄,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要告诉你,现在说也还来得及,起码可以保住你的狗命。”

也许她怕他又朝自己吐口水,说完快速地退开去,站到山田身后。

上校抬起头,久久地看着她,当他相信自己已经无力再朝她吐口水后,他尤其需要找到一句有力的话来回击她。上校说:“只有你这种贱货……才把狗命……看得值钱……”他并不满意,因为嘴巴受伤了,肿了,说得吞吞吐吐,像个懦夫。

女人哈哈大笑,“死到临头还嘴硬,真是大英雄啊,可我知道你的嘴马上就硬不下去了。你看,这是什么?我的主人要请你吃点好东西,这可是从美国进口的,很贵的哦。”

上校看见山田张开的手掌心里,盛着两粒红色的药囊。

“把它灌下去!”山田一声令下,两位打手立刻动手,把两粒药囊强行塞入上校嘴里,并把一杯白酒强行灌入他的喉咙。

山田虽然矮,但面对软在椅子上的上校还是显得居高临下。他的语言和句式似乎都受了女人的影响。他说:“尊敬的大英雄,告诉你,你马上也会变成一条狗的。”说罢,带三人一齐离去。

一个小时后,四人又来。没有开灯,而是点旺了煤油灯。昏浊的灯光下,只见上校为了强迫自己不睡,竟然掀倒了椅子,贴墙倒立着,人蜷在椅子上,像一只被倒挂的大虾。他的双目圆睁,但神光全无,有点睁眼瞎的意思。

女人一看这架势,有些着急地对山田耳语:“这要弄出人命来的。”说着,几人一起将椅子扶起,让上校坐正了。上校莫名地哈哈大笑,像梦中人的痴笑。

“你笑什么?”女人问。

“我回家……飞来一只大鸟……天怎么黑了……好黑……好黑啊。”上校困倦地打着哈欠,语无伦次地说着。

山田对女人耳语一下,女人即说:“是的,你回家了,你是从单位下班回家的。几天前,你在办公室收到了一份绝密文件,是不是?”

“是……”

“是什么文件?”

“是……那个……那个……你是谁?”

“我是你的保密员,小林。处长,我是小林啊。”

“小林……小林……你是小林……”

“对,我是小林。处长,你怎么喝醉酒了?”

“我喝多了……我们回家……”

“好的,我等一下就带你回家。现在局长要我问你,你收到的X—13密件说的是什么事,他等着我回话呢。”

上校突然睁开眼,仿佛醒了,厉声骂她:“你这个卖国贼……你让我吃了什么……”接着又迷糊过去,耷拉下脑袋,喃喃地自语,“我们回家……我喝多了……”

山田摇摇头,示意女人继续催眠。

女人低下头,俯在上校耳边开始轻声地念,声音颇为温柔又有节奏,“天黑了,风止了,鸟回家了,上树了,睡觉了……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上校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念:“天黑了……我困了,困了……”

“外面在下雨,雨好大好大,雷声也好大好大。”

“雨好大好大,雷声也好大好大……”

“X—13密件呢,在哪里?”

“烧掉了……”

“干吗要烧掉?”

“绝密文件……看过都要毁掉……我记住了,当然要毁掉……”

“你肯定都记住了?”

“一个字不会漏的……我受过训练,过目不忘……”

“那你记得它说的是什么吗?”

“说……它说……说……”上校突然昂起头,形同常人,冷笑道,“它说你是个卖国贼!少来这种小儿科的东西,我早玩腻了。你看看,那是什么——”

几人都看见,就在刚才他倒立的地方有一摊脏物,显然是他吐出来的。

山田恼羞成怒,掏出手枪,抵着上校的脑门吼:“死啦死啦的!”

上校不为所动,淡淡地说:“快收起来吧,走火了可不得了,我死了你们找谁要货去啊?”

“你要怕死就给我老实回答问题!”女人冲上来帮腔。

“No!No!No……”上校潇洒地说起了洋文,“我怕死,当然怕死,但我更怕当走狗。你是条母狗,白天跟着狗汪汪叫,晚上还要当婊子被狗日,活着有毬意思!”

太放肆了!女人一脚踢翻椅子,骂骂咧咧地从山田手上夺过手枪,抵着上校的脑袋,“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敢,”上校临危不惧,“当然敢,亡命之徒嘛,有什么不敢的。”

女人气疯了,啪的一声拉开枪栓,真要动手,被山田一把拉住,呜里哇啦地教训了一通,很凶的样子。当然,人死了还能说什么,他现在是不想说,不是不能说。一枪毙了,报销了,就是不能说了——不能说和不想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只要“能说”,就有可能“想说”。

不说就是死,这就是他当时的处境。

可怎么能说呢?上校很明白,不说,死的只是他一个人,说了,死的可能是很多人,而且,他虽然活着,却将生不如死。因为说了就是卖国贼,是汉奸,子子孙孙都要背骂名的。

这笔账不糊涂啊,谁又敢糊涂呢?不,坚决不能说!当时上校确实是这么想的,宁可碎尸万段也不当卖国贼,不做鬼子的狗。但谁也想不到,他已经准备赴死,老天爷却不让他死。事实上,这是个阴谋,上校面对的不是生和死的折磨,而是灵和肉的考验……

天亮了,他们把他拖回隔壁的禁闭室,空荡荡的屋子里多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纸和笔,还有两个金元宝。即使在黑暗中,金元宝依然散发出一团暗红的光芒,像团火炭似的,仿佛是烫的。不需要他们告诉,陆上校也知道,只要他在桌子前坐下来,留下X—13的密件内容,他就可以带着金元宝走人。金元宝的样子其实有点像心脏。就是说,他们想用“两颗心”买他一颗心,成交了,他可以带一条命出去,即使外面天塌下来,凭着这两个金光灿灿的家伙,他照样可以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别无选择。

他选择了死。令人起敬的陆上校,他把纸和笔以及两个金元宝一股脑儿都扔进了马桶,并且对它们撒了一泡尿。他还试图想屙一泡屎,但屙不出来,怎么都不行。

顺便提一下,膀胱和直肠是两个不同脾气的器官,恐惧会让小便失禁,大便却会因此躲起来。他在德国受训时,教官教他们怎么抗拒恐惧,其中有个方法就是:捏住耳垂可以增加膀胱的自制力。膀胱会出卖你的恐惧,比如小便失禁就说明你内心极度恐惧,可要克服它其实也不难,只要捏住耳垂就可以。耳垂上的神经是控制膀胱,包括性冲动的,后面这一点可能很多人知道。上校记得,在读中学时有一天一个同学曾问他,如果在大街上突然有性冲动,那东西翘起来,下不去,挺丢人的,怎么办?他不知道。那同学告诉他,只要反复捏弄耳垂就行,就能“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