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6节

确实,肥原说得对,李宁玉是吃了毒药死的。这在她的遗言中有明确交代。

李宁玉留下的遗言共有三份,分别是给张司令、肥原,以及她并不和睦的丈夫的。遗言都写在从笔记本里撕下的三页纸上,内容如下:

尊敬的张司令:

一年前,在我接受译电科科长重任时,组织上发给我这颗巨毒药丸,我深知,当我掌握的秘密面临威胁,我应一无疑犹地吞下这颗药丸。今日我吞下这颗药丸,决非因秘密遭受威胁,实属我个人对皇军和您的忠诚遭到深深质疑。肥原蛮横地怀疑我是共匪,我深感伤心,也痛心人世之奸讦。知我者莫如您,我与世不争,只求忠心报国。忠您者莫如我,危难之际,甘愿以死相报,昔是如此,今也如此。

宦海险恶,您比我知,人心叵测,天知地知。肥原对我深疑蛮缠,必将铸成大错。我之死或许能令其顿开茅塞,明辨真伪,我死得其所,便义无反顾。只是,事出冤情,我含泪赴死,死有余恨啊!切望司令明冤。

您忠诚的部下李宁玉

肥原:

我命贱如狗,死了也不足惜!然,狗急也要跳墙,何况我非狗非奴,乃堂堂中校军官,岂容作践!我实系你逼死!死不瞑目!我在阳间告不了你,在阴间照样告你!

李宁玉中校

良明吾夫:

原谅我生时移情别恋,死时不辞而别。我执行公务急病而亡,当属因公殉职,死而无憾。只念孩子年幼,于心不忍。我忍病作画一幅,希望他们能在你培育下,成树成材,福禄一生。我在西天保佑你们。

小宁

肥原是第一个看到遗言的,捷足先登,还贼眉贼眼呢,不但看了属于他的,也看了不属于他的。看了给自己的那份后,他的感受跟上面第一句话一样:一条狗死不足惜,居然还敢威胁他,大胆!嚓,嚓,嚓,一把撕了。后面的两份没撕,看过照原样折了,因为要交给遗嘱主人的。

接下来,肥原和王田香把李宁玉留下的所有遗物通通找出来,集中在一起,它们是:一只英式怀表、一本机关内部使用的笔记本、一支白色笔帽的钢笔、一把破梳子(已有三个齿耙断裂)、一只皮夹子(内有半个月工资)、一对发夹、一支唇膏、一串钥匙、一只茶杯、半盒药丸、一根扎头巾、一套内衣内裤、一幅素描画。画已经完成,画的是两棵不知名的树,粗壮,挺拔,并排而立,地面上长满了小草,上面还写有一句话:

牛儿,小玉,妈妈希望你们要做大树,不要做小草。

显然是给孩子们画的。

画很简单,用单线勾勒,没有一处色块。但肥原仍担心画里面藏字,反复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倒过来看,对着灯光看,用放大镜看。总之,每一样东西,肥原和王田香都一一进行了细致的检查,确信无疑后方列为遗物,包括那幅画。只有那个笔记本,因为已经用了大半,如果首尾审看一遍起码要一个钟头。肥原懒得看,索性占为己有,没收了。

看了这么多,肥原似乎还没有看够,要王田香检查李宁玉的遗体。

“干吗?”王田香纳闷地问。

“万一她是老鬼呢,她可能借尸体传送情报。”肥原老练地说,“她身上可以藏匿情报的地方多着呢。”

“你还在怀疑她?”王田香气鼓鼓地说。

“干我们这行的只相信事实。”肥原高深地说。看王田香欲言又止,他又说,“即使确凿无疑也是应该查一查的,算是双保险嘛。”

于是两人将尸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连头发丛、两个鼻孔、牙齿缝、耳朵眼,包括腋下、肛门、阴处都查检了个遍。至于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更没有放过。总之,所有可能藏纳纸头纸片的角落,所有可能写字留意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检了,查了,看了:你看,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有。没有。身上没有。身外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没有片言只语!

没有暗号密语!

说实话,从昨天李宁玉卡住他喉咙那时候起,肥原对她的疑虑已经所剩无几,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就是她受冤屈的证据,等看到她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时,他觉得自己都开始有点怜悯她了。换言之,李宁玉一头撞墙赴死的壮举,让肥原终于相信她是无辜的。至于刚才搜尸,只不过是职业病而已,凡事小心为妙嘛。

对李宁玉的死,肥原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想起昨天夜里李宁玉往墙上撞去,觉得她现在的死不过是那一刻的继续。当时他曾经想过,李宁玉撞墙寻死,目的是要他承认她是无辜的,他冤屈了她。就这点而言,肥原觉得她已经达到目的。可问题是——在肥原想来,既然她已经达到目的,又何必重蹈覆辙?所以,他又觉得有点意外,也许还有点为她惋惜。不过,总而言之,肥原觉得一条狗死不足惜。

“死了就死了,这是她应该为自己的疯狂付出的代价。”肥原晃晃李宁玉的笔记本,有点安慰王田香的意思。看王田香一时愣着,又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

“想跟你证明她是清白的。”王田香没好气地说。

“不,”肥原说,“她是怕我以后收拾她,找她秋后算账。哼,我当然要找她算账,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对我下毒手!死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

王田香指着李宁玉的尸体:“怎么办?”

肥原想当然地:“通知张司令吧,让他快派人来处理,难道还要我们来收尸不成?”看看尸体,满脸血污,满身伤口,惨不忍睹,他又对王田香吩咐,“找人来给她清洁一下,弄一身新军装给她穿上。”

等张司令赶来时,李宁玉已经穿戴整齐,面容整洁,一套崭新的军服和恰当的复容术甚至让她拥有了一些非凡的神采,暗示她走得从容不惊,死而无憾。尽管如此,张司令看罢遗言还是觉得鼻子发紧,胸腔发胀,亦悲亦气。他冲动地上前握住死者冰冷的手,哀其死,夸其义,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让一旁的肥原好不自在。

“难道你准备把她当英雄接回去?”肥原嘲弄似的问张司令。

“难道我应该把她当共匪?”张司令面露愠色,冷淡地回敬。

“那倒不必,”肥原笑,“只是当英雄不妥。”

“那当什么好呢?请肥原长给个说法。”张司令硬邦邦地说。

肥原脱口而出:“她在给丈夫的遗言中不是说了嘛,急病而亡。”

张司令看着鼻青脸肿的尸体:“这样子像病死的嘛!”

肥原懒得嗦,转过身去:“那你看着办吧,当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能当英雄。”肥原心里想:让她当了英雄,我岂不成了罪犯?即使承认李宁玉是他害死的,肥原也觉得死的只是一条狗,无丝毫罪恶感。他请司令去楼下会议室坐,司令有点不领情,说:“我还是陪她一会儿吧。”就在李宁玉床前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