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2节

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平日里不开口的李宁玉竟口若悬河,令顾小梦大开眼界。

老人家告诉我,这天夜里她从厕所回到房间,手脸都没洗就上床了。李宁玉也是,回来就上床睡了。前半夜,两人各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两个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失眠的声音。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李宁玉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摸摸索索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是在处理窃听器。

李宁玉早警觉到敌人在她们房间里装有窃听器——每一个房间都有。下午肥原对她承认白秘书是在被秘密地怀疑,等于告诉她会议室里也有窃听器。此刻,她其实有无数的话想跟顾小梦说,可想到猫在黑暗里的窃听器,她一直忍着。到了后半夜,大家都以为她们睡着了,她拔掉窃听器听筒的导线也不致于被怀疑。这就是李宁玉,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做的事总是严丝密缝,沉得住气,绝不冒失。

没有了被窃听的顾虑,李宁玉叫醒顾小梦,开始对她口若悬河:从家史到身世,从出门求学到参加革命,从公开追随国民党到秘密参加共产党,从浪漫的爱情到革命的婚姻,从做母亲到当寡妇,从亡夫到假扮夫妻……从小到大,从前到后,滔滔不绝。简单地说,李宁玉出身在湖南的一个开明乡绅家里,十六岁那年她随哥哥(就是潘老)到广东就学。哥哥读的是黄埔军校,她读的是女子医校。读书期间,家乡闹革命,父亲作为当地第一大土豪被红军镇压,就地枪决。毕业后兄妹俩立志为父报仇,先后加入国民革命军,奔赴江西、湖南前线,参加围剿红军的战斗。但谁也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她哥哥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她哥哥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又成了她的丈夫。哥哥九死一生(在执行枪决的刑场上被同志相救),大难不死,而丈夫却在一九三七年淞沪抗战期间,在家中看报时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都不知道找谁算账。当时她身上正怀着第三个孩子,看着丈夫在汩汩的血流中撒手人寰,她腹中的孩子也变成了一团血,跟着父亲走了……

说到这里,李宁玉再也忍不住悲伤,呜呜地抽泣起来,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顾小梦的身上。泪水模糊了顾小梦心中的怨恨,但她依然凭借着黑暗的掩护,强压住恻隐之情,不为所动。

房间里沉闷得令人窒息。

良久,李宁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说:“小梦,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我的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只要你对肥原一张嘴,我哪怕是猫投胎的,有九条命也要去见马克思。我们姐妹一场,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死,我想让你了解我……”

顾小梦突然打断她:“废话少说!我已经说了,不告你!”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李宁玉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谢谢你,小梦,你能原谅我说明我们的友情还在。”

顾小梦打掉她的手:“少来这一套!我跟你没有友情,只有交易!”

说到交易,李宁玉表示她愿意为顾小梦做一切,只希望得到她的帮助,把情报传出去。李宁玉说:“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个人友情,至少还有民族家国之情,你总不希望看到我们的同志被肥原抓杀吧?”

顾小梦哼一声,冷笑道:“我差一点都成第二个吴志国了,你还有脸跟我谈什么民族家国友情?”

李宁玉幽幽地说:“这之前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志……”

顾小梦狠狠地说:“谁是你的同志?你别做梦!”

总之,不论李宁玉说什么,顾小梦都把她顶回去。无奈之下,李宁玉决定撕破脸皮,她说:“如果我不能把情报传出去,你不告我也没任何意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同志们被肥原抓杀?那不如死了。”

顾小梦说:“那是你的事,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见鬼!”

李宁玉说:“既然你这么无情也别怪我无义,要见鬼大家都见鬼去!”

什么意思?李宁玉亮出底牌,明确要求:顾小梦必须帮助她把情报传出去,否则她就要把她父女俩的秘密抖给肥原。就是说,李宁玉要推翻厕所协议(不告她也不帮她),她加大了筹码!

顾小梦气得浑身发颤:“你太无耻了!”

李宁玉反而十分平静:“不是我无耻,而是你太无情,举手之劳都不愿意帮我,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志们被肥原抓杀。这是生不如死哪,这样你还不如告我,让我光光彩彩地去死。”

顾小梦一时无语。

李宁玉要说的话早在前半夜就打好腹稿的,这会儿跟背诵似的流利:“其实你不告我已经是在帮我,既然你愿意帮我就应该帮到底,帮我把情报传出去。帮忙帮一半,我无法领情。我刚才说了,你仅仅不告我我的下场将更惨,我干吗要你领情?我恨你!举手之劳的忙都不愿意帮,既然这样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说着,李宁玉站到凳子上,准备插上窃听器的导线。

顾小梦不解其意,问:“你要干吗?”

李宁玉冷言冷语地说:“你说干吗?这是窃听器,刚才我把线拔了,现在我觉得没必要了,反正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也没什么好怕的,就让他们听去吧。”

刀架到脖子上了!

顾小梦一把拉下李宁玉,呜呜地哭了起来——

[录音]

啊,是的,我投降了。我没办法哪,只好让步了。我有把柄在她手上,虽然不是什么真凭实据,但是我怕她抖出来。这种事情是经不起说的,一说什么事都会生出来,别人用三只眼看你,想你,分析你,试探你,哪怕以前的可以掩盖过去,以后呢,你怎么工作?说到底,除非我不是军统的人,我才不怕她乱说。可我是的嘛,能不怕吗?怕,当然怕。所以,我只好让她牵着鼻子走。

事后我发现李宁玉要我做的确实只是举手之劳: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原处。她说明天她有同志(老鳖)会来这儿联络她,只要我把药壳子放回去,情报就能传出去。我想这事情多简单嘛,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做,何必跟我这么撕破脸皮?她的解释是:肥原已经盯上她,她去做这事不安全。嘿,这个解释显然经不起推敲,我后来发现,她想借此进一步试探我,套牢我。当时她还其实吃不准我和父亲到底是不是军统的人,只是根据我说的有些话分析出来的,有这种怀疑,猜测。怎么样来证实?进一步证实?就这样,故意对我出尔反尔,逼我,激怒我。你想,如果我和父亲不是重庆的人,她对我提这种无理的要求我会理她吗?我扇她耳光还差不多。现在好了,我一软下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她又有意找一件很容易的事引诱我去做,只要我做了,我就成了她的同谋,她就把我套住了。啊,这个李宁玉啊,她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的,治我真是一套一套的,我根本玩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