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5节

然而,老鳖却没来。真的没来。太阳东升又西斜,李宁玉满心的期盼逐渐又逐渐地变成了担心,担心又逐渐地变成了事实。她简直难以想象,这种特殊时候老鳖居然会一整天都不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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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她哪里知道,老鳖和潘老都被肥原灌了迷魂汤,他们以为李宁玉在里面就是在执行公干呢。我后来跟老鳖见过一面,那时他已被王田香抓起来关在牢房里,我悄悄去看他,曾经也想救他的,但当时他的腿已被打断,就是让他跑都跑不了,最后他受不了折磨,自杀了。那次见面他跟我说了不少情况,他以为我是他的同志呢。为什么?因为情报最后是通过我交给老鳖传出去的。这是后话,后面再说吧。

话说回来,老鳖那天对我讲,如果那天天气要是好的话,他可能也会去一下裘庄的。但那天上午正好下雨,天公不作美,他觉得冒雨去显得太唐突,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没有去。当时群英会即将召开,大家都很谨慎,不敢随便行动的。中午,雨停了,营区里脏得很,到处都是吹落的树叶,他又不便去了。当然,如果知道李宁玉有情报要给他,再怎么着他都会设法去的,关键是不知道啊。没有人知道!包括我父亲,他也不知道我当时被软禁了。说来,这就是天意,一场雨毁了一切。嘿,干我们这个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靠天吃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

李宁玉望眼欲穿,她的耐心和期待在雨过天晴的清澈阳光下一丝丝蒸发,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几近化为乌有。她知道五点半后,老鳖就要开始挨家挨户去收垃圾,这时候他还不露面,说明他今天是不会来了,而会议明天晚上就要召开,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盘算了一下,最迟明天下午之前必须要把情报传出去。可是没有老鳖……怎么样才能把情报传出去?

李宁玉为此煎熬着,思索着。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样才能让同志们听到我的声音?茫然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同志们的面容,时而是老鳖,时而是哥哥(潘老)。有一会儿,她甚至还看见了老虎。其实严格说她并没有见过老虎,虽说见过一面,但只是远远的一个侧面,而且是在昏暗中,人还在走动,可以说什么也看不清,确定不了。哥哥见过他,说他身板像姑娘一样单薄,腰杆细细的,手指长长的,像个外科医生。从这些描述中,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血淋淋地杀人。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到现在为止,杭州城里开展的锄奸杀鬼行动,他杀的人最多,至少有三位数。她被这个数字鼓舞着,并为自己属于他的组织而感到自豪。但现在,眼下,如果她不能把情报传出去,这个人,还有比这个人更重要的人老K,都可能被鬼子杀掉。这使她感到恐惧……

恐惧像四十度烧热一样从胸膛生发,传遍周身,令李宁玉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和无助像绳索一样死死地捆住了她,把她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能和同志们发生任何联系,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她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徘徊——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她还能下床走动。房间像床铺一样,也是那么的奢华,那么的宽大,宽大得她都没信心走到尽头。她太虚弱了,连日来攒下的疲倦报复性地向她袭来,她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板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哭了,抱着自己的两个冰冷的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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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得那个狠劲哪,就像是被人强暴了,吵得楼上楼下的人都坐不住了。我想她开始可能是真哭,但后来就是假哭了,她要通过轰轰烈烈的哭把大家引过去。大家过去了我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她的算盘:要见我,要叫我替她做事呢。最先进去的是白秘书,然后是王田香,他们是去管事的,主要是训斥她。然后是金生火,看热闹的。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说真的,我有点害怕进去,我有种预感,她要找我说事。

果然,她一见我进去就朝我扑上来,把我抱住,跟上午一样对我痛哭流涕,一边喊冤叫屈,大骂吴志国。骂着骂着,她把肥原、金生火、白秘书、王田香等人都通通骂了个遍。他们听她骂人,骂自己,都掉头走了。这正中了她的计,她骂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走,他们走了,她才能跟我说事。

什么事?她要我给她找画画的纸和笔。她一边继续哭着、骂着,一边悄悄地把想法告诉了我。我说这哪里去找啊。她说招待所里肯定有,让我去吃晚饭时一定要找到。我说试试看吧。她说必须要找到,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找一张大一点的白纸和一支铅笔也行。我问她要这些东西干吗,她说要画一幅画来传情报。你想不到吧,这种情况下,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到处是盯梢的,她还不死心,还想把情报传出去。不过我觉得通过画来传情报简直不可能,这办法太一般了,我让她别做梦,不可能的。她说她已经想好办法,只要我帮她找到画画的纸和笔,她一定可以把情报传出去。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所以我答应帮她去找——

巧的是,顾小梦回到房间,东翻翻,西翻翻,居然从柜子里找到一大张洋白纸,垫在备用的毯子下面。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白纸,而是一张电影海报,但背面全白,一点污迹都没有。顾小梦拿过去给李宁玉看,李宁玉觉得行,就这么成了。至于铅笔,不要了,因为那张海报纸质非常好,纸面光滑,用铅笔画着色效果不一定好,李宁玉临时决定改用钢笔。她后来就是用钢笔画那幅画的。

听到这里,我奇怪了,这不是说我在潘老家里看到的那幅画是假的?我当即从电脑里调出那幅画的照片,问老人家:“难道这不是李宁玉画的?”

“当然不是!”老人家毫不犹豫。

“那……”我问了句废话,“这是谁画的?”

“鬼知道是谁画的,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她认真地看着照片,一边对我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些小草的长短、间距画得中规中矩,一点隐蔽性都没有,简直可笑!我见过李宁玉画的,比它真实多了。可惜那幅画没留下来,肥原把它带走了。”

老人对着照片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与真品之间的种种大同和小异,有些很细微的区别她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那幅画就刻在她心间。其间,陈嫂不停地向我递眼色、打手势,提醒我时间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