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尽恨 4(第2/2页)

“所以还是我去用刀架在那老道的脖子上,看他说不说!”聂隐娘不禁心焦。

裴玄静望着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聂隐娘泄气了。她再心焦,也明白冯惟良这种人道行深厚,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对他来硬的只能遭致蔑视。她必须耐住性子,等裴玄静想办法。

裴玄静思忖着说:“假如我们之前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那么道士杨通幽东渡日本时,就从杨贵妃的手中取回了玉龙子。而且,玄宗皇帝当时已退位为太上皇,遭到肃宗皇帝的软禁,所以只得以道士做法的虚妄之词掩盖真实目的。所以杨通幽身上并未携带玄宗皇帝手书或者其他信物,那么他该如何取得杨玉环的信任呢?”

崔淼道:“对此咱们不是已经有推论了吗?《长恨歌》中‘夜半无人私语时’几句,玄宗皇帝告诉了杨通幽一句只有他与杨贵妃之间才知道的密语。杨通幽只要说出这句话,杨贵妃就能知道其来意,不会再怀疑。”

“所以杨通幽说出的是帝妃之间的誓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杨玉环便信了,从而交出玉龙子。”

“应该是吧。”

“那么对冯道长,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试试看?”

“对着他说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崔淼皱眉道,“你去说还是我去说?好像都挺怪异啊!”

“也是。”裴玄静同意,对一个须发皆白、飘然若仙的老道士说出夫妇之间的誓言,未免太不合宜了,“杨通幽是代表玄宗皇帝去见杨贵妃,用夫妇盟誓做暗语还算恰当,可是对于道门来说,应该用什么话来作为交付玉龙子的暗语呢?”

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说出:“《道德经》!”

王质夫在危难之际,给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长恨歌》的作者白居易送去一卷玄宗皇帝御注的《道德经》,其中肯定隐含深意,此刻,裴玄静终于感到趋近真相了。

用《道德经》中的话作为引出道门宝物玉龙子的暗语,绝对恰如其分。但又因为玉龙子是玄宗皇帝交予道门重新保管的,那么如果他与道门约定暗语的话,用他本人注解的《道德经》中的词句,肯定是最贴切也最隐秘的。

裴玄静激动地说:“崔郎,暗语肯定在天长地久章中!”

崔淼也频频点头:“我记得玄宗皇帝的注是,‘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可是,这么好长一句中,究竟哪些是暗语呢?”

裴玄静想了想:“少不得再去套一套冯道长的话了。”

至少这一次,他们有的放矢了。

冯惟良看到重新返来的裴玄静三人,仍然是波澜不惊的面色,和蔼地问:“贫道还有什么可以帮到诸位的吗?”

裴玄静定了定神,将玄宗皇帝的注念了出来:“标天地长久者,欲明无私无心,则能长能久,结喻成义,在乎圣人,后身外身,无私成私耳。”因为不能断定暗语究竟是什么,她决定索性全部说出来看看反应。

当她的话音在老君殿中落下时,冯惟良道长突然站直身子,神情一片肃穆。

裴玄静等三人的心都狂跳起来。

冯惟良轻轻一挥拂尘,问:“何以长生?何以为私?”

裴玄静明白了,这就是暗语的上半阙!冯道长那热切的目光盯在她的脸上,显然在等待她答出暗语的下半阙。

但下半阙应该是怎样的?

裴玄静的头脑中电光石火,只有一次机会,她必须抓住。否则,玉龙子的秘密肯定就与他们无关了。想一想,《道德经》中的原文是怎么写的?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出:“何以长生?以其不自生。何以为私?以其无私。”

老君殿内一片肃穆,唯有不远处的山崖飞瀑,汹涌如雷鸣滚滚。

冯惟良道长翻身跪倒在尘埃上,向裴玄静大礼稽首。

裴玄静惊道:“冯道长!您这是做什么……”忙俯身去搀。

冯惟良摇头:“君臣之仪不可违。”

“君臣?”

“裴炼师方才不是说出了玄宗皇帝的密语吗?”冯惟良长叹道,“闻此密语,如见陛下。炼师之前为什么不说?贫道多有冒犯,还望炼师恕罪。”

“这又是从何谈起。”情势急转直下,裴玄静虽然惊喜非常,但冯惟良道长突然变得如此恭敬,也着实让她不自在了。裴玄静还是直奔主题:“道长,请问玉龙子在……”

“玉龙子就在天台山上。”冯惟良打断裴玄静的话,“请炼师和各位随贫道去取。”

冯惟良带头走出白云观,循着观后的山间小道向山下而行。山道狭窄弯折,两旁古木苍翠,遮天蔽日,山道上密布苔藓杂草,显然极少人行走。

冯惟良倒是步履矫健,裴玄静三人紧紧相随,因为林木过于繁茂,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致,只觉得飞瀑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走了一小会儿,裴玄静忍不住问:“道长,玉龙子不是藏在白云观中吗?”

冯惟良头也不回地答道:“太多人觊觎玉龙子,放在白云观里很不安全。贫道负有守护之责,怎敢掉以轻心啊。”

“哦。”

瀑布的声音已近在咫尺,水滴凝成的寒雾从树荫的缝隙中渗溅而来,前方的山道突然拐了个弯。冯惟良停下脚步:“到了。”

树荫像帷幕般朝两侧退去,眼前正是那座山间石梁。从上方俯瞰时就觉得它十分狭窄,飞架在天堑一般的山崖之间,现在靠近了看,更觉其险要奇绝。它的位置在瀑布的中段,汹涌的瀑水从上方奔流直下,如巨浪压顶般将它吞没。石梁的下方深不见底,白浪激起的泡沫在云雾中翻腾,像伸出的巨手,随时要把石梁拽入无底深渊,再由激流裹挟而去。

这座石梁宽不过数尺,左右没有攀扶之处,又被瀑水冲溅着,人在上面站立都非常困难,更别说行走了。

冯惟良就立于石梁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裴玄静三人:“裴炼师,请随贫道去到石梁对面——玉龙子就藏在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对面的峭壁上,飞檐从树枝的顶端升出,如鸟翅般张开着。

那是一座佛刹。

已经有一位僧人站在山门前,手捻佛珠,迎候着从石梁对面而来的人。

冯惟良道长率先走上石梁。只见他的白色衣袂在水雾中飘摇,宛若仙人腾云驾雾,一眨眼的工夫便走到了石梁对面。

来到僧人面前,冯惟良与他相互行了个礼,意味深长的目光交错——终于来了。

这一僧一道遂一齐面向石梁,静静等待裴玄静他们。